此句落,群臣骤顿。
宛斯琉尔眸色愈寒,他等了些时,末了讥诮扬眉:“如何?众卿悟得了么?”
“陛下亲训,自然悟得。”白迹眸似月弦,“不知可斗胆祈请,当众验明此人是否带有贪婪印记,以揭见分晓。”
再惹哗然,白迹恻笑,未得宛斯琉尔言答,他倏然抬手,于瞩目之下蓦地伸手,风如千钧钩,猛力钩来丘刻,他豁然攥住丘刻咽喉,逼他直面众人。
丘刻挣扎起,深紫结界自头顶凿落,白迹叩打响指,结界瞬间湮灭。
风棱攀爬上来。
一厘厘、一寸寸,绞碎了丘刻的漆黑长袍,惹他挣扎愈发剧烈。顷刻又遭白迹松手,狠狠摔至地面,露出刻有交叉疤痕的面庞,死死瞪着白迹。
“最终剩一上衣……”白迹悠然歪首,唇噙森笑,“可有人愿来助丘先生褪却?”
丘刻双眸眦张,疯狂欲退,却有风刃抵得他后颈,教他不可再动。而群臣之中有激愤者纷纷奔过来,一同扒开他圆扣,露得后脊、胸膛之上道道疤痕,以及当中最为鲜目的,一道幽蓝叉型深印。
群臣间顿起轩然大波。
“嗯……”白迹斜乜而笑,恣然似餍足凶兽,“好可惜呢,君父。”
宛斯琉尔已彻底失语。
一双一双愤怒的眸盯着他,盯死他,如同催人发懑的灵咒。他指尖颤动,深红瞳底恶相毕现。
杀了这些人,便可继续瞒天过海。
可白迹似明睿狼犬,嗅得那滔天杀意,颀长身形点点消散,勾唇而语含愉悦道:“呀……君父动怒,将要烧死众卿呢。”
音未落,幽暗火流轰声炸远,群臣不及躲避,数十名当即毙命,其余者赫然生出穷途末路之感,挑动异能以作庇护。
那死而复生的殿下一瞬成了主心骨,白迹之声恍若耳语,轻轻落在群臣鬓边,柔慢言:
“君主昏庸,勾结异教,尔等身为臣下,该做些什么,可须得由迹来相告么?”
有半数群臣似遭醍醐灌顶,勃然抬眸,蓄势待发。詹卿率先朗呼道:“不错!今日吾等本意不为篡夺帝位,是当今陛下触犯重罪在前,清君侧一事迫在眉睫,吾等皆万死莫辞!”
幽火隆隆卷袭来,尚有人踟蹰不前。
宛斯琉尔狰狞癫笑,他盯着白迹,掌心火势愈涨愈烈,咬字恨切:“宛斯迹,果真不愧是我养大的一条好狗。”
“过誉。”宛斯迹抵颌笑,转向群臣,“众卿这般犹豫,想必不知,尔等的陛下,可确乎是当今贪婪教第一主神。”
“一派胡言!”宛斯琉尔脱口怒骂,“贪婪教分明没有第一神,此中必——”
末句戛然而止,宛斯琉尔遽然睁大双眸,幡然醒悟,他瞬间觉出悔意,又霎时暴怒。
掌心又起火,火势似蛟龙,血盆巨口张咬,群臣异能受其焚毁,又遭冲撞,避无可避。
至此瞬,宛斯琉尔勾结贪婪教主之事,确凿无疑。因此群臣蜂拥奔向宛斯迹,狂喊“救命”。
宛斯迹红瞳似剔透血珠,他盯着火流中央处的父亲,勾唇低笑:“众卿可要言明——此刻,是在哀求我么?”
他周身风曳火舞,雪发翻飞,恍似修直锋剑,淬光脱蒙,锐芒毕突。
群臣若见神祇降世,嘈杂呼声变调高亢:“殿下!万万请救吾等!肃清国气!灭此毒皇!”
毒皇?
“好啊!好得很!”
毒皇怒不可遏,攒出巨大火球,拼力猛掼去,却遭风刃抵挡。宛斯迹一刹逼近,抵上毒皇喉心,低低森笑:
“君父,您输了……”
宛斯琉尔双瞳剧震,倒映汹汹火光。火光映照众臣,众臣迎风而拜,肃声海呼:
“吾等参见新皇,请速斩旧皇,授吾风冥举国大赦——”
火焰参天,夜穹若昼。
*
而昼终将降至。
三日之后,数千里之外,东灵白家。
雀跃光点遍洒满处,圣桑礼堂人潮漫散,嘈杂谈笑声中,白颂踏步走出。身侧柯汎唤声“家主”,小跑赶来,踮脚为白颂披上外套,汇报一应事宜。
白颂眸衔倦色,摘去金丝眼镜,捏指稍揉眉心,疲惫打断道:“小司此刻如何?”
柯汎话止微怔,而后恭谨欠身:“回家主,少主今晨仍是拒绝用餐用药。”
金丝镜回落鼻梁,白颂皱眉冷哼:“胡闹。”言毕迈腿大幅跨离而去。
柯汎匆促示意两侧随从,疾速紧紧跟上,一路到得东楼楼底之下所设禁室。
长靴拾级,逐步而下。
四下拢入漆黑阴寒,寒气砭骨,呵气便可凝雾。
柯汎点亮火折,幽幽燃光曳动,他双手战栗,听得此处寂静如死窖,如坟墓。
他微微抬手,燃光明灭,映得那禁室厚重漆门缓缓开启,门扉之后,席地有一灰发披散、抱膝蜷缩之人。
那即是……白司。
二人走近去,履下覆盖明灭暗影。
良久,暗影晃颤,终教那地面蜷缩之人觉察,抬首仰望,苍白眸睑之下含露瞳珠。
柯汎蓦然一惊。
那瞳珠竟已近似淡而无色。
这分明、分明是寒症急剧恶化之征!
柯汎意欲张口,却遭白颂乜眸截止,教他瞬间神色惴惴。
白颂转而睥睨低望,盯视膝下那双涣散空洞的眸。
那眸因烛光刺灼,眸尾泛薄红,滑落水痕,缓而轻地眨,又翕动唇瓣,白司呓语般唤:“家主……”
白颂举止倏滞。
此并非往日称呼,而是生疏至极、谦敬至极的,一声“家主”。
而须臾,咫尺之人,那长久未曾发声、又将将发声的喉间溢出哑咳,一声一声,呕心咯血。
白司蜷缩愈团,孱薄肩脊战栗不休,他难抑地敛下眸,纤密似蝶翼的眼睫之上,覆现一层浅浅霜华。
似是冷极了,又似畏极了。
白颂眉纹紧锁,他伸手将去触他额,可又遭白司微偏头避去。
指尖忽颤,白颂生恼,而未及他启唇,白司却缓慢撑支腕骨,踉跄起身,半跪行礼。
膝下之人淡若透色的瞳望着他,空洞死寂,漠然沉沉地,又轻语:“司失仪,参见家主。”
白颂猝然一怔。
旋即回神,厉色斥道:“谁准你行跪礼?”
突遭兜头严责,白司似无所感。
须臾之后,他又欠身,姿态愈发压低:“司知罪,请家主责罚。”
此句落,白颂额角青筋暴凸,他愈发怒懑,猛然揪起白司衣领,森冽道:“好一声家主!白司,你这般姿态,是要同为父断绝血缘么!”
柯汎一惊,慌忙抬手将去阻止。白司咳得愈急,他缓和良久,嘶哑应声:“司不敢。家主若不愉,司此刻便更改称呼。”
他艰滞了瞬,唇角滴落猩红血迹,失焦双眸仰望白颂,宛若提线傀儡,顺应傀主心意,木然低语:
“司参见父亲。”
指尖间的砭骨寒气钻入心腔,白颂蓦地脱手,他怔愣在原地,彻底失语。
良久。
他神色阴恻,盯他,拂袖而去。
柯汎慌乱失措,却不敢僭越,他脱下衣袍,蹲身盖在白司之肩,行礼离去。
漆门缓缓下落闭合,白颂默然眸冷,垂首立在惨白阳光之下。
有通传侍从自远处奔来,行礼道:“参——”
却遭冷眸打断,白颂尤为不耐,森寒道:“有事速讲。”
通传侍从慌忙答是,匆快道:“依照暗线回禀,风冥新帝身份已探得,正是宛斯迹。”
*
“宛斯迹!”忽而一男子拍案而起,“好名字!依迹寻踪,明察秋毫,此人定是一代贤君!”
此句毕,周围接连有人应声附和,鼓掌喝彩。
男子所处之地,是为风冥都城城北一间新修茶肆,室里热闹沸腾,而其外街头亦是喧嚣,行人络绎。
数日来,风冥举国欢庆,俨然浩大节日。
而此瞬皇宫内,众臣下朝,一齐跪辞离去。
四下重归幽寂,其后上方大殿高座之上,新皇宛斯迹着一袭金白漆线纹作华服曳地,雪发散肩,以指撑额,红瞳神色倦漫,似陷入浅思。
侍从谨慎而敬畏地弯身,出声提醒:“陛下,奇叟奇大人,似有事要禀。”
细语入耳,宛斯迹微掀眸,睥睨俯瞰向长阶之下。那里,一男子神色殷切,早已恭跪等候多时。
宛斯迹扯唇而笑,道:“卿有何事,请讲。”
奇叟仓皇叩首:“搅扰陛下思虑,臣求责罚。”
“呵……”
血红瞳微眯,眸虽稍弯,却笑不入眸低,语调沉缓却无情绪。
“卿言重,不必拘礼。”
奇叟微微起身跪直,小心翼翼仰望新皇,窥他神色,未觉端倪,暗自长舒一气。
须臾他攒出谄媚笑容,道:“谢陛下不罪之恩。另,臣此番觐见,实则是为敬献宝物与陛下,望陛下恩准。”
猩红十字曳侧,宛斯迹散漫倚回,漫不经心扬眉:“嗯?”
奇叟双眸猝亮,察觉有机可乘,笑而拍手,殿外数名女子鱼贯而入。
女子皆战兢低首,行跪礼,清声道:“婢参见陛下。”
而后纷纷怯色抬面,竟一齐露出浅灰双瞳。瞳映下淡光,光落,显出眸尾小痣。
宛斯迹遽然颤眸。
“此十名女,皆为臣逐一精细挑择,方敢敬献陛下。”奇叟笑愈阿谀,“臣曾无意得知,陛下心怡白家少主,故而——”
此句未毕,倏忽火簇腾灌而下,变作巨爪,豁然扼上他咽喉。
剧痛陡生,宛斯迹咬字似嗜血:
“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