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潮淹没,灭顶滚热。
白司崩起的肩膀又松下。
灰眸眨了眨,又轻轻阖上,他感受到一双手覆拢住他的后颈,掌心干燥暖烫。
漫长又绵柔的一吻。
红瞳眯起,白迹嗓音嘶哑,他轻声询问:“这里是何处。”
白司偏开头,仓促坐起身,抬手握拳掩住唇,低闷地答:“空萝。”
白迹捉住他的指尖,将白皙润泽的指揉得泛红,笑问:“那他们呢?在隔壁?”
白司微微颔首:“嗯。”
“哥哥。”白迹与他十指相扣,将他叩入怀中,“我现在,很开心。”
银灰发丝与雪白发丝交缠,白司听见自己喉咙里有一声喘息,他咬住唇,又松开唇,答:“好。”
余光扫过来,红瞳仔细端详着他,神色专注得有些迫人。白司匆匆敛去视线,耳廓泛起绯色。他压下尾音,克制颤抖,语气淡淡地问:“还疼不疼?”
“嗯……”白迹垂下眼睫,红瞳半遮,思索起来,咬字低哑地答,“有点。”
白司指尖一滞,蹙起眉:“哪里?”
他回过头的刹那,不知何时白迹已然凑近。他附上哥哥的耳,咬着耳垂吐出唯有二人可听见的字句,又引导着白司手指挪动。
“哥哥……”他唇珠水光淋淋,“感受到了么?”
白司倏地起身,往后退了半步。
他难以自抑地睁大眼睛,仿佛被人捏住了尾巴的猫,脊背再次紧绷。
“你……”
白迹笑着弯起眸,他歪了下头,说:“哥哥此刻这样,就很好。”
言毕他笑意稍减,又以双手为枕,懒散慵倦地向后倒回榻上:“我此生第一畏怕的,就是哥哥落泪的样子。”
灰眸轻颤,眸光忽地闪烁一瞬。
“哥哥。”白迹缓缓阖眸,呓语般地道,“我不疼,我只是有些累,你别担心。”
你别担心。
他的阿迹拼命要从噩梦里醒来,是察觉到了他的哭泣,是为了让他别担心。
白司攥住拳,极浅地笑了下。
“好。”
*
翌日。
朦胧光点斜斜洒下。
窗下,白迹眉目间的倦意少了些,得以靠坐在榻上。红蹦跳着举手,主动给他喂药。
“苦。”白迹皱眉,抬眸望向白司。
“喂喂,看什么看!”红直起身打断他的视线,凶巴巴地瞪他,“快喝完,不然没有糖吃!”
白迹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盯着红。
红这次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
白迹被气得笑了下,就着药碗边缘大口灌下,苦到发黑的药汁转瞬见底。
“哈哈!这就对啦!”红咧嘴笑,伸手要去替他擦掉唇角水渍,白迹偏头躲过,低低地哼了句。
红嘴角抽搐了下。
眼见两人要打起来,巳甲扶额,而后将红拉过来,同一旁捏着胡须、笑眯眯的医者道:“先生,可否烦请您再为他看看?”
医者点点头:“自然。”
红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医者动作。
一刻钟后,医者收回疗愈异能,起身道:“比起昨日稍有好转。”
“劳问一句屋主姑娘。”医者望向静立在旁侧的蝶须,抬手一礼,“不知您这里,可有储存蜂蜜?”
“有。”蝶须施然回礼,“先生要将蜂蜜入药作引么?”
“不错。”医者悠悠点头,“作引是原因其一,其二,我看这位病人先生厌苦,不得已快速灌药。此种举动,于吸收药中异能补体一事不利好,还是佐些甜味吧。”
“好。”蝶须颔首。
“我也同去!”封零忽而从座椅上蹦起来,兴冲冲地道。
见众人诧异地望向他,他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蜂蜜想必是大罐封装,搬运起来很吃力,我、我力气很大……”
巳甲勾了勾唇:“也好,那你去吧。”
封零嘿嘿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望向蝶须,蝶须柔柔地笑着,欠身比了个请的手势,二人一齐出门。
数步之后,二人走至院内。
此时恰有风起,满院七彩缤纷的绸缎飘飞起来,如霞光流淌。
二人穿拂过其间,蝶须停步弯腰,抱开一处草垛,露出其下的地窖入口。
“这里。”她道。
封零有点出神,闻言慌忙点头:“哦哦,那我先下去。”
说着他罔顾入口搭着的木梯,纵身跳了下去。
“好厉害。”蝶须以手捂唇,蝴蝶面具之后的眼眸弯起来,轻轻笑了下。
封零羞涩地红了脸,望着她轻巧地踩着木梯走了下来。
“喏。”蝶须示意他回头,“在那侧。”
封零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往角落里的陶罐子堆走去。
忽而走至地窖正中央,头顶上的斑斓阳光跳跃迸溅,封零蓦然回头,伸手摘掉了蝶须的面具。
蝶须双瞳一颤,她下意识抬眸,露出眉目之间,一处五色交错粼粼的蝴蝶状胎记。
五色蝴蝶展翅栖息,她一双青色眼瞳恰生长在蝶翅之上,眼眸眨一次,蝴蝶便扑簌振翅,活气与灵性交叠袭人,仿佛千万只蝴蝶向他振翅而来。
封零怔住。
这样漂亮的、恍若童话一般的画面,恶作剧的少年被彻底震撼,少女失措地捂住脸,却没有生气,只是露出害怕神色。
是的,害怕。
蝶须一瞬变作小小的女童,被母亲抱着、被父亲庇护着,因家里被砸,而狼狈出现在家乡小镇的街道之上。而眼前,小镇里居住的族人们,连同族长一起,众目所指,皆露出厌恶的神色。
她的父母是为身份卑贱的养蚕工,而恰恰那一年……
“旱灾与蝗灾都是他们带来的!他们不详!他们应该被驱逐!”
“你快看啊,快看那小孩那张脸!简直恶心!”
“哪里可能是什么蝴蝶,我看分明就是一只臭虫,呸!”
“多看一眼都要做噩梦!”
“快些滚出千里镇!滚出桑明族!这里不收容你们!”
唾骂与憎言纷至沓来,蝶须因出生而携带的蝴蝶印记而被视作不详,蝗灾那年又恰逢大旱,族人们的怒火无处发泄,转而向他们群起攻之,疯狂的人潮逼迫之下,父亲母亲顶着满身被石头砸出的伤口,在一片萧瑟秋风里,紧紧抱着她的头部,带着她一路颠沛流离地逃到人迹罕至的空萝村,从此避世不出。
她从此害怕所有人看到她的蝴蝶印记。
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她偷偷多看了几眼的少年,这个初见时就已然吸引去了她全部注意的少年,就这样伸手揭开了面具,会不会也是讨厌她的呢?
“对、对不起!”封零脱口道歉,眼看蝶须要捂着脸跑开,他拉住蝶须的手,急急忙忙地解释起来,“我、我只是很……”
很意外么?
很害怕么?
抑或说……很厌恶么?
蝶须咬住唇。
封零见她泫然欲泣,他鬼使神差地凑近过去,将面具按上她的眉目,而后低下头——
吻了吻少女的额头。
那一刹蝶须再次僵住,她听见少年很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对不起,我只是很喜欢你,所以你别哭,好么?”
蝶须呆呆地望着他。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答案。
就好似母亲生前亲于额头之上点妆,就好似父亲生前笑着摸摸她的印记,那样高兴的神色,那样愉悦的喜欢,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也听不到了。
下一瞬她还是难以遏制地无声落下眼泪,封零霎时慌乱起来,他颠三倒四地拼命道歉,直到蝶须摇了摇头,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角。
他愣住,听到梦一样的声音与他说:“没关系,我也很喜欢你。”
*
蜂蜜入药,甜与苦终于中和了些。
白迹却蹙眉道:“草的怪气尚在,不想喝。”
红端着药碗瞪他,指指点点地要说些什么,白司却自她手中接过药碗,轻声道:“我来吧。”
白司在床沿坐下,盛了一勺,凑近白迹唇侧。白迹弯起酒红色的眸,笑盈盈地眨了眨,乖顺地含住勺,喝下。
俨然不见方才的挑剔模样。
“你们……”红瞪大双眼,末了回过神来,意识到白迹一直在故意捉弄她,她气呼呼地转过头,不顾巳甲阻拦冲出屋门。
可到了屋外,正撞上蝶须。
肩脊受了一击,蝶须踉跄一下,红连忙将她扶住,慌张道:“对、对不起!”
“没关系。”蝶须微微摇了摇头,抬起面庞来。红望见她摘了面具,倏地僵住。
末了红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咳嗽一声,又道:“蝶须姐姐怎么站在这里?”
蝶须弯眸笑了下,指向院篱笆外的园圃。红循着她所指望去,眨了眨眼,看见了树上倒挂着的……封零?
红疑惑地歪过头,以手作喇叭状,大喊:“大傻帽!你在做什么!”
封零闻声,下意识地望过来,却一不留神,数只蝴蝶自他手心飞走了去,他回神,慌忙伸手去抓,却怎料又顾此失彼,噗通——
他从树上摔了下来。
红与蝶须瞬间色变,朝着院外跑去,搀起封零,齐声问:“没事吧!”
巳甲听到动静,也从屋内赶过来,为封零查看腿部,蹙眉道:“脱臼了。”
巳甲蹲下身为他复位,封零痛得龇牙咧嘴,却嘿嘿地傻笑起来,他举起手,摊开掌心,将唯一一只蝴蝶递给蝶须。
蝶须怔了一瞬,须臾间,蝴蝶飞上她鼻尖,双翅扑簌着栖落。
与她面容之上的印记,堪堪重叠。
蝶须弯眸,露出月牙般的笑容。片刻后蝴蝶飞走,五彩流光里,蝶须低下头,捏住封零的手。
“忍一忍。”她柔声说,“很快就不疼了。”
封零忘了疼,又一次醺醺然地笑起来。
一侧的红意识到什么,她捂住嘴巴,先是露出惊讶神色,末了却越想越生气——这群黏糊糊的腻歪怪!
巳甲复位完毕,直起身,对上红鼓着腮帮子瞪他。
“怎么了?”巳甲不明所以,浅笑,温和地问她。
红别开脸哼了一声,转身就跑,还一边回头告诫:“别跟上来!我去玟那里,我需要静一静!”
然而还未走过数步。
忽而。
一双脏兮兮的、纤细的手拽住她,教她转过身去,她对上了一张少女布满疤痕的面庞。
那面庞之上有一双淡紫色的圆眸,眸中泪水泅满,不断滴落,她双唇翕动,却只能发出无意义地啊的音节,嘲哳如破琴。
红被突然出现的少女吓得悚然后退,少女腾出手,拼命摆起手来。
“啊啊……”她将食指弯曲,剩余四指捏成拳,摆在心口之前,又连续比划了几个动作。
“你在说救命?”
巳甲扶稳踉跄后退的红,将她护在身后,开口解出了少女的表意,眉心一瞬微拧。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