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月。
客房门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上门把,白迹推门,抬腿迈入屋内。
屋内彻底漆黑,这漆黑如同密不透风的铜罩,切断一切视线的去路,他倏地顿步,原本带着餍足的眸色一瞬转为森然。
那是……类似于某种被激怒的困兽的神态,压抑着,跨在濒临疯狂的边缘。
呼吸沉重,如坠千钧铁石。他额角青筋跳起,终于压抑不能,抬手扣打响指,啪!
火焰汹涌奔流,屋内骤现亮光,火色如同倒灌的海,一瞬将这四下点燃。
烫意翻起了浪潮,屋内爆发一声尖叫,红冲出来,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却在望见白迹的一瞬,尖叫崩断,猛然怔住。
“你……”她尾音有些发颤,“你点的火么?”
白迹眸色可怖,没有答话,扯着唇角露出有些狰狞的笑。
红面色发白地退了半步,呜呜地发出害怕的哽咽,而后转身就跑。
片刻后流火呈漩涡状旋开,似被驯服的兽一般,乖顺地同一方向溜走,巳右手提着灯笼,走进来:“抱歉小迹,适才醉酒,忘了给你留一盏灯。”
白迹盯着他。
仔细看去,白迹那双血色的眸,此刻并无焦距,涣散的,又带着肆虐的暴躁。
良久。
巳甲又喊了一声。
“小迹?”
音落,白迹缓缓回神。
红瞳凝聚出点点神色,白迹望向巳甲,唇角狞笑淡去,白迹一点点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色,低声道:“抱歉。”
“没事了。”巳甲温和地笑了笑,“你去找弑神官了么?”
白迹颔首,他走进屋内,端起杯子,吞下一大口冰凉的水。
水渍顺着唇角滑落,他皱起眉:“今日之后,我会一直跟着他。”
“那很好啊。”巳甲递给他一只方帕,“介意我们陪你一起么?”
白迹抬眸,看他,红瞳缓慢眨了眨。
“当然。”他说,终于露出一点带着稚气的笑意。
“那好。”巳甲收回方帕,“明日威尔女皇确认无法医治之后,你便会分火种了,对么?”
白迹眉稍舒展:“嗯。”
红瞳余光微微扫过,望向窗外,窗外,此刻终于显露半缕月光。
那月光又淡又柔,落在红瞳瞳珠之上,照出其中微末笑意。
“火种相连,他再也无法离开我了。”
*
翌日,风起低吟。
威尔兰因自侍女手中接过水壶,亲自浇洒花园内的金色郁金香。
那些郁金香被施加了异能,终年盛放不败。
白司走近之时,侍女正要出声见礼,被他抬手拦下。
他望着外祖母的背影,连同郁金香,淋透了熹微阳光,泛起柔软轮廓。
半刻钟后,威尔兰因转身,望见白司,双眼弯成两道月牙。
“小司。”她慈爱地招招手,“过来。”
白司走过去,轻声见礼:“外祖母。”
“昨夜睡得好么?”威尔兰因温声问。
“好。”
“小骗子。”威尔兰因轻轻刮了下他的鼻尖,“你昨夜胃口那样差,一定是感到了不适,如何睡得好?”
白司垂眸,不语。
“走。”威尔兰因牵起他的手,拍了拍,“外祖母答应你的,要为你治疗。”
指尖传来干燥温暖,白司安静地跟着威尔兰因往前走。
殿内融暖,威尔兰因又特意嘱咐侍女,点燃了四面壁炉。
噼啪火声里,白司像是浸入了热水之中,舒服地眯了眯眼。
兰因递给他一盏红茶,说:“尝尝。”
白司抿了一口,舔了舔唇角。
甘甜瞬间沁入味蕾,近乎于雀跃情绪。
“唔。”他说,“很好喝。”
“当然,是按照你的口味调配,七分糖,以及一勺蜂蜜。”兰因笑意愈浓,她还要说些什么,忽而一只手自眼前出现,截过白司手中的茶杯。
“好茶么。”低而带笑的嗓音落下,“怎么少了我的一份?”
白司眼睫一颤,抬眸,对上了一双笑吟吟的红瞳。
是白迹。
他盯着白司,慢条斯理地饮了茶,而后彬彬有礼地偏头,朝着兰因欠身一礼:“甜度满分,谢谢外祖母。”
兰因微顿,末了跟着弯眉,佯怒道:“臭小子,好生失礼。”
“怎么会。”他勾唇,“我善解人意,从不惹哥哥生气。”
他在白司身侧坐下,交叉支起长腿,托腮,坐姿松散随意。
“对么。”他探头去望那低垂着的灰眸,“我亲爱的哥哥。”
那热烈的笑意与梦中错觉严整重合,白司闭上眼,淡淡应他:“嗯。”
白迹笑了一声。
他往后仰倒,懒洋洋地道:“外祖母,您为哥哥治疗,介意有他人旁观么?”
兰因又斟了一盏茶,递给他:“外祖母年纪大了,早就管不住你。”
“小司,瞧。”她替白司接过外套,掌心抵上他的心脉,“从前就叮嘱过你,别太惯着他。”
白司敛眸,似是未曾听见这句。
四周安静下来。
泛起的疗愈系浅蓝光芒里,侍女们屏住呼吸,末了偷偷望一眼,那位名叫白迹的客人正默然盯着白司少主,眸色深得几近可怖。
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神色,倒更像是某种……吃人的疯子。
她们再不敢窥视。
直到良久,治疗结束,兰因轻叹了一声。
“小司。”她疲惫地道,“疾已入髓,再难根治,我已然尽力。”
白司缓缓睁眼,抬眸望去,神色淡淡微一颔首:“辛苦外祖母。”
话落,此番轮到威尔兰因沉默下去。
四下寂然良久,忽而听见杯子碎裂之声,白司偏头去看,却猝不及防地,抵上了一人的面庞。
白迹瞬移至他身后,倾身,封住了他的唇。
霎时有侍女惊呼出声,兰因双瞳骤缩,满面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二人。
白司似堪堪回神,欲要避开,却被掐住了下颔,无可动作。
吻入舌根,灼热流光顺着呼吸成股灌入口腔,盈满喉道,呛得他几近窒息。
阿迹……
他攥住了对方的衣角。
那双漂亮的灰眸逐渐涣散失神,散了清明。白司喉结滑动,重重落下,下意识地大口吞咽。
直到片刻后,一声低笑,唤醒了他的神智。
白司眼睫扑簌,他再次挣扎起来,然而对方此刻却轻易松开了他。
灰眸眨了下,咬唇,仰头望着他,茫然、无措。
“你……”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问不出口,白迹却早已明了,舐了下虎牙,他眯眼笑起来。
“火系密术。”他道,“哥哥,火种入体,足够驱寒了么?”
白司眼瞳剧颤。
“火种?!”兰因转瞬露出惊恐神色,拔高语调,抢先一步开口,“你把火种给了小司?”
所谓火种,即火系异能者生命之源以及异能之源,一旦给出或被夺走,火系异能者泯然凡人,甚至……早早夭折。
“只一半而已。”白迹笑意愈深,盯着白司,眸底几近狂色,“从今起,你与我,同生同死……”
他逼近半步,再次欠身,抵住白司额头。
“哥哥。”他亲昵地衔住白司耳尾,“我们再也分不开了。”
*
疯狗。
凛风愤愤地一扬马鞭。
昨日他先是听闻白司在众目睽睽之下遭白迹强吻,本就愤然,今日得知白司默许了白迹等人同行,一齐去往交战地,他便在路上第无数次在心下暗骂白迹此人。
马蹄加速,迈入威蓝边境小镇蔻玉镇,骨碌碌驶上镇上街道,在一处旅店门前停下。
眼尖的店伙计连忙上前,在马车前放下杌凳,还没来得及后退,有人踩着他肩膀,飞鸟似的跃了下来。
白迹转身,弯眸笑起来,虎牙叫他看上去无辜又无邪,:“多谢你的肩膀。”
店伙计还未回神,便听得马车上有人咳了一声。
白司踩着杌凳,在凛风搀扶之下,漆黑长靴落到地面。
“六间客房。”他漠然道,“舍弟多有失礼,抱歉。”
店伙计七八个心眼飞速转动,他没有多问,攒出笑容,点头哈腰地道:“好嘞,六间上房,各位老爷里面请!”
“不先吃晚餐吗?”
红自马匹上翻滚下来,跟着他入店,四处张望,馋兮兮地睁大眼,仰头望向白司:“大人,您不会饿么?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白司步履一滞。
“好。”他睨了一眼凛风。
凛风正气闷,他不满地瞪着红,丝毫未曾注意到白司的示意。
白迹旁观一切,无声勾了勾唇,他拉过白司的手,裹入掌心:“哥哥自然也会饿。”
“去吧。”他敲了下红的脑袋,“为我们挑处座位。”
“好哎!”红蹦了一下,欢呼着直奔窗边的一处八人空座。
白司眉心微蹙,欲要抽手,却被钳制。
是以垂下眸,任由白迹带他到主位坐下。
白迹坐到他右侧,因他红瞳扫视之下,左侧座位无人敢坐,空了出来。
凛风险些将木制长筷捏碎。
席间用餐期间,红与封零叽叽喳喳,白司敛眸静坐,因受训于白家严苛家规,不曾言语。
眼下他虽不再受寒气侵扰,食欲却未见增长,到底是心境低迷。
白迹似有所觉,他盯着对方,慢条斯理地饮了半盏茶,待店伙计上前添茶,才悠悠然开口道:“贵店内,不知可有可可、鲜奶一类饮品?”
店伙计即刻会意:“下人这就去替您置备。”
半晌一杯浓白热可可被端上来,红好奇地眨了眨眼,白迹伸手接过,道了声“有劳”。
热可可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被修长手指推至白司手侧。
白司抬眸,眼前的红瞳闪烁笑意,小虎牙随唇角上扬弧度显现,白迹轻轻道:“哥哥,呐。”
一瞬犹豫。
戴着黑手套的手动了动,叩搭在杯柄上,白司端起,抿了一口。
唔。
终于尝到满意的味道,白司眯了眯眼,不自觉地将杯子转了个圈。
红瞳倒映清晰,白迹唇畔笑意渐深。
一颗脑袋忽而凑近过来,白司倏然一滞,滚烫指腹覆上他柔软唇瓣,白迹低声道:“哥哥此处……脏了。”
白司咬了下唇,偏开头。
泅染出薄红的眼尾下,泪痣愈显靡丽。
白迹捻了捻指尖,低笑了声。
白司闭上眼,放下热可可,不再看他。
一旁凛风对此忍无可忍,他终于出声:“你简直……”
却被一声哀叫打断。
店门外飞进来一人,衣衫不整,酒气萦绕,俨然一副醉鬼模样,被踹得仰倒在地,咬着牙面色痛苦。
紧接着,另一身形高大的男人迈入门槛,手提锋冷砍刀,神色阴沉。
“贪婪教徒巡视。”他低喝,“谁敢阻拦?”
身后数道脚步随之入内,将小小旅店团团围困。
醉鬼抱头狂颤,慌张环视一周,竟躲到了巳甲身后:
“救、救命!”
高大男人随之抬眸,目光径直撞上白司。
然那双灰眸之中唯有漠然,似仍置身事外。
作者有话说:
白迹—大骗子(某红认证)
白司—小骗子(某兰认证)
小时—证婚人(自行认证)
啪!盖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