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种下的银杏已经落叶，城市之中，街道两侧，皆是一片金黄。
陈乔站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的风景。
国庆已过，天气开始变冷，手里的热拿铁逐渐流失温度，于是她转而将空调调高了点。
“……最新消息，嘉南市公安局局长李呈华的尸体在缅甸木姐市已经被找到，此前，他曾涉嫌严重违法违纪，畏罪潜逃至缅甸……”
“……同时，其家属在他的书房内找到一份自白书，罗列了过去十八年中其与创世教首领王寒松的犯罪证据，这也证明了嘉南市公安局特聘专家宋允和的清白。”
“经调查，宋允和于9月12日恢复特聘专家身份。”
滴。
遥控声响，电视屏幕瞬间黯淡。陈乔轻叹一口气，解锁手机屏幕，看着联系人那串熟悉的号码，始终没能拨通。
“乔姐，宋医生还没打算回来吗？”
午休时，前台小琳忧心忡忡问她：“这样下去可怎么办，还有好多病人想要预约宋医生呢……你说，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不会的。”陈乔严肃道，“他会回来的。”
小琳显然有点不信，她瘪了瘪嘴：“可是沈队都那样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在看见陈乔眼神警告后彻底闭了嘴。
·
嘉南市烈士陵园。
秋风四起，落叶纷纷。
宋允和弯腰将一束白菊放在碑前，阴雨天的萧瑟衬得他身影更加消瘦。
风拂起他黑长大衣，他垂眸望着黑白照片，发自内心勾出一抹笑：“叔叔。”
照片里的沈明川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以至于宋允和有点恍惚。
是否这一切都只是终而复始的梦魇，追随着他度过每个日夜。
“他死了，您安息吧。”
雨落大了点，洒在他肩头，仿佛是某种回应。
“这场征途终于结束了，辛苦了。”
他声音如饱经沧桑归来的旅者，声调没有起伏，表情没有愉悦，只是静静站在这里，游离于世界之外。
直到最后他都没能问出母亲是怎么死去，又被葬在哪里。
王寒松带着这个秘密去了地狱，这是他最后一次留给他的，无法磨灭的郁结。
噩梦从未结束，如复一日，永久地跟在他身后。
他本是这样想的。
但就在前段时间，他梦到了张芳。
在梦里，她终于不似以前梦魇中那般可怖，她站在风雪里，微笑着望向宋允和。
雪太大，风狂啸，宋允和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是在一片寒冷中听见母亲柔婉的尾音：“……小和，好好生活。”
“妈妈永远爱你。”
一时间，冰雪融化，拨云见日，他于昏黑冥暗中见到光明。
·
十一月，立冬。
嘉南市中心医院，住院部。
“来了？”
单人病房内，魏知译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说是病房不太准确，这里俨然已经被生活成了家的模样。
茶几上摆放的鲜花，小型衣柜里塞满的随身衣物，宋允和常用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总是开着但没人看的电视，嵌入式小型餐桌上零散放着的几本专业相关的书籍。
“安置好了？”魏知译问。
“嗯。”宋允和点头。
虽说没有找到张芳的骨灰，但他还是将父母合葬在一起。这几天就是在忙这个事情，才拜托魏知译来帮忙。
这是沈祈年沉睡的第四个月。
在那场大战中，他因失血过多昏迷，又因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导致脑缺氧。
保住他的命已经是何惠动用了所有关系，可不管怎么努力，人也不能胜天。
沈祈年成了植物人。
“身体特征是稳定的，心跳血压都很正常，只是能不能醒来就要看他自己了。”
医生宣布结论时，宋允和只觉得自己被当头一棒打得支离破碎。
他也是第一次看见何惠的歇斯底里。
若不是魏知译拉着，她几乎都要跪在宋允和面前，又打又喊：“我怎么给你说的！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
“阿姨，您先别激动……”
她浑身发软，只能靠魏知译和孙宁宁一左一右扶着，以此站稳。
“他醒不过来了，醒不过来怎么办！”
她近乎失控地推搡着眼前的人，泪眼朦胧间，她看不清宋允和表情，只是隐约瞥见他紧绷嘴唇渗出的鲜血。
后来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天天到病房守着，既是照顾沈祈年，又是盼着他能突然睁眼。
然后像以前一样，继续平淡地生活。
可是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这一天。
只有宋允和，每天清晨便会出现，给她带一份早餐，消失几小时后又带来午餐，然后是晚餐。
日复一日。
家大业大，她不能丢下公司不管，在回北川的前一天，她叫住了准备离开的人。
“小和，一起吃吧。”
昏暗灯光将他身影拉长。
他已经很瘦很瘦了，在何惠看来，只有没吃饭才能在半个月里瘦成这样。
风一吹就会倒。
他确实没怎么吃饭。
事实上，沈祈年睡了多久，他便在医院附近呆了多久。
他知道何惠不想看见自己，于是在医院对面的酒店里开了房，在饭点准时出现，是为了看沈祈年一眼。
送完饭后他就坐在医院旁边的咖啡厅里，一坐便是一整天。
何惠离开后他便直接住在了病房里，全权照顾沈祈年。
她曾提议过请一个护工阿姨，但被他拒绝了。
何惠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宋允和安排了一张稍大一点的席梦思床。
“辛苦了，回去吧。”
宋允和把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一边挽袖子一边去卫生间。
稀里哗啦一阵声响后，他拿着木桶和毛巾走出来：“还有事吗？”
魏知译抿了抿嘴，似乎在组织语言：“你……”
说什么呢？
难道要劝他过自己的生活，直白告诉他沈队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他从来都不是会放弃的人。
看着宋允和一点点仔细擦拭沈祈年全身，帮他刮胡子又帮他活动四肢。
魏知译眼眶湿润，狠狠眨了眨眼。
“我没事，回去吧。”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宋允和反过来安慰道。
“你想多了，我只是被加湿器熏到眼睛了。”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头也不回，“有事叫我，随叫随到。”
·
十二月，平安夜。
大雪纷飞，整座城市银装素裹。
屋内暖气充足，玻璃将寒风隔绝在外，宋允和坐在病床边，盯着沈祈年睡颜发呆。
“圣诞了，沈祈年。”
今天闲来无事，宋允和坐在病床边刷手机。
朋友圈的人都去过节了，发自拍或风景照，和朋友过，和爱人过，和家人过，好不热闹。
各个软件的开屏广告都和圣诞相关，一时间，网络世界是一片红绿交叠。
和别人相比，他倒是显得清闲了点。
但他也不觉凄惨，拉着椅子又靠近了沈祈年点：“骗子，我的圣诞节礼物呢？”
他小心翼翼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吊坠戒指，没注意到床上人轻轻晃动的睫毛。
之前他就注意到了沈祈年脖子上空落落的，本以为是抢救时被医生取下，后来转念一想才发觉，可能是当初掉在缅甸了。
本想抽空去重新买一个，但每次都因为放下不下沈祈年一再搁置。
其实也不是放心不下，他只是怕沈祈年醒过来的时候没看见自己，会着急。
“沈祈年。”他试探性把自己的戒指套在沈祈年无名指。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捧起他戴着戒指的手，学着神父的样子一本正经道：“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爱你，照顾你……”
话说一半，他笑了笑：“我已经做到了。”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见墙上时钟滴答的行走声。
似乎是觉得这副模样很滑稽，宋允和没忍住笑得埋下头，忽略了自己手里微弱的颤动。
他重新调整了姿势，又坐起来，继续道：“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沈祈年成为我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他顿了顿，轻而肯定地说：“……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滴——嗒——
时分针重合指向十二，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在宋允和誓词结束的瞬间，沈祈年缓缓睁开了双眼。
·
二月，立春。
嘉南市公安局，侦查一队办公室。
“所有人快点的！孙宁宁你怎么回事，让你挂个气球都能磨蹭这么久！”
“兰姐，外卖到了在门口，麻烦你去拿一下！”
“哎呀杜子铭你到底是不是本科生啊！？welcome拼反了！l在e后面！！”
魏知译叉腰站在大门口发号施令，他拍了拍手以获所有人注意力：“今天是沈支队回归第一天，所有人一级戒备！打起精神不能懈怠！”
“动作快点，沈队马上到了，谁拖后腿就给我写检查！”
哗啦——
“什么检查？”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
沈祈年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屋内，目光如炬不怒自威。在办公室的众人安静了一瞬，眼神都聚焦他身上。
一如最初他刚来一队报道时的模样。
“沈队，你来了！”
“感觉如何，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可把我们愁坏了，上面好几次要调新队长过来，是魏副一直顶着压力呢！”
下一秒，成员们便一窝蜂涌上来，很快就将他团团围住。
沈祈年嘴边勾起一抹弧度：“行了，刚恢复就要被你们吵得躺回去了。”
他望向队员们精心布置的办公室，耐心回答完所有问题，最终一挥手：“房间布置得很漂亮，辛苦大家，今晚聚餐，我请客！”
王寒松的产业已经全部被盘查，包括曾经他们第一次聚餐的那家烤肉店。
大半年过去，那里已经变成一家高端连锁咖啡店。
是的，就是沈祈年家的产业。
宋允和接过自己那杯卡布奇诺，正巧遇见他们。
“走吧，位置订好了。”他站在台阶上，把手里一大袋咖啡递过去，脸上终于浮现笑容。
知心心理工作室。
送走今天最后一位病人的治疗，陈乔伸了个懒腰。
喝完杯里剩余的咖啡，她起身前往宋允和办公室。
宋允和不在的日子里，都是她隔三岔五去一趟他办公室，帮他打扫整理，以免落灰。
手上那本《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是她从宋允和书架顺出来的，几天时间便看完了，这次她准备多拿几本。
可是刚开门，她便凝固在原地。
宋允和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闻声抬头望去。
“陈医生，好久不见。”
陈乔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又或者产幻，直到躺在办公椅上小憩的人睁开眼向她打招呼，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是沈祈年和宋允和。
宋允和嘴巴微动，好像在说什么，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只剩大脑控制身体，张开双手朝他快步走去。
直至切切实实感受到面前人的温度，陈乔才放下心来，她不由得紧了紧手臂，声音有点哽咽：“……回来就好。”
愣怔片刻，宋允和右手抚上她后背，安慰似的轻拍着。
“哎，差不多得了。”
旁边沈祈年见这俩人一直没有撒手的意思，脸色铁青站起来，刚伸手准备拉开她。
只见下一秒，陈乔另一手也揽上他脖颈，眼泪唰地流下来：“平安就好！”
·
大年三十，清晨七点。
宋允和是被一阵乒呤乓啷吵醒的，鬼知道为什么睡在沈祈年郊区的大别野里还能被吵醒。
他被折磨到后半夜才睡，现在戾气重得不是一点半点，一巴掌拍上旁边的人，声音嘶哑：“沈祈年，你家进小偷了。”
沈祈年倒是睡得挺沉，被突然拍醒也不生气，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我去看看。”
一楼客厅，何惠已经领着一大群工人开始装扮家里了。
红灯笼高高挂，贴窗花贴对联，家里佣人进进出出，厨房更是拥挤不堪。
沈祈年在楼上看得目瞪口呆：“妈，现在才七点啊！”
“那又怎么了，今天多重要你不知道啊，还在那睡睡睡！要不是你老妈我不放心过来看了一眼，你指定能睡到中午去！”何惠晃了晃怀里好奇张望的婴孩，声音马上柔下来，“哦哦，淼淼不怕不怕，过新年啦。”
咔哒。
宋允和打着哈欠从房间里出来，刚想问什么情况，便一眼看见楼下的人：“阿姨？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小和快来，”何慧笑嘻嘻朝他招手，“新年新气象，给你买了套衣服，来试试合不合身。”
沈祈年站在二楼走廊，看着楼下两人其乐融融。
家里一片热闹忙碌的模样，他顿时有种自己是个外人的挫败感。
“沈祈年，愣着干嘛。”宋允和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从何慧怀里接过淼淼，抬头看他，“准备下来吃早饭。”
“是呀儿子，妈也给你准备了一套新衣服。”何惠接话道，“等会你俩一起试试，我看看效果。”
窗外的冰雪还没完全消融，劲风裹着冷空气而来，却皆数被堵在家门之外。
沈祈年挠挠头，把刚刚莫名其妙的想法抛掷之脑后。他脚步轻快，乘着惬意迈向家人。
步伐坚定直接，只是画面从拖鞋和大理石地板变成外出穿的短靴和积雪之地。
时光飞逝，转身之间便是夜幕降临，沈祈年和宋允和并肩走在宽阔街道。
风一吹，枝桠的余雪便散落。
除夕夜，家家户户团聚一堂，万家灯火点亮城市夜景，两人漫步其中，静静感受得之不易的美好。
正准备年夜饭时，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一起报警电话，由于涉案人员死亡，本案由辖区派出所转移至市刑侦队，沈祈年被临时叫回去开会，宋允和开车送他过来。
抬脚迈上阶梯，宋允和落后几步，站在沈祈年身后，叫住他。
“沈祈年。”
他回头，在昏暗路灯的光亮下捕捉他眉眼。
宋允和双手插兜，哈出一口热气，又散于空中：
“新年快乐，我在家等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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