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一直没接电话，我实在有点不放心。”
接过宋允和递来的凉茶，王寒松略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网上全是你被带走的新闻，我去了工作室和派出所都没找到你。只给我留了个一切都好的短信，你这让我怎么能放心？还好你在沈队这儿，还算安全。”
头一次被王寒松这么严肃地劈头盖脸一顿教育，宋允和摸了下鼻子，讪讪道：“抱歉舅舅，情况复杂，就没来得及——”
“再复杂也要及时给我报平安。”王寒松砰一下放下茶杯，打断他，“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没学会换位思考？你知道刚看到新闻的时候我有多着急吗？”
他说得没错，宋允和毫无力气反驳什么，只能垂着头接受批评。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到足够抹平他心里泛起的阵阵疑虑。
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
可怀疑的种子刚刚冒头便被压下，几乎下一秒，王寒松便换了个话题。
“算了，人没事就好。这圣诞树……什么情况？”
面对至亲之人，宋允和毫无防备，思绪跟着他走。
他目光随王寒松一起往角落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就，突然想过节。”
虽然他没再说什么，但宋允和能从王寒松表情上看出三分无语两分凝噎。
“你喜欢就好。”他总结了一句。“沈队呢，没在家吗？”
临街商铺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熙攘往来的闹市区，没人注意到僵持不下的两人。
沈祈年就着扶人的姿势，抓着男人手肘：“你是……王衡瑞？”
他审视目光自上而下扫视，最后停留在他蜡黄的脸上：“你怎么回事，逃难回来的？”
几个月不见，王衡瑞已经没了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瘦了很多，身上落下残疾，也不敢抬头看人，总是低着头，像从污脏之地窜回地面的老鼠，眼睛一个劲地到处打量着。
沈祈年以为他是搞歪门邪道吃了亏，本是一句嘲讽的玩笑话，却让他一下应激。
“沈队！救救我……救救我……！”
他猛然冲到沈祈年跟前，死死拽住他手腕，断指的皮肤截面有意无意摩擦到沈祈年肌肤。王衡瑞双眼充血，坡脚让他身体重心不得不靠向沈祈年那边。
“他们要杀了我，他们让我来——！”
砰——！
“卧槽！什么情况！”
“出车祸了！那个摩托车撞人了！”
“叫救护车！”
瞬间，像是平静湖水中投入巨石所掀起的波浪，在看见男人如断线风筝般散落在地时，人群顿时爆发出恐慌的畏避。
沈祈年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前一秒还和自己说话的人，下一秒便再也没有生息。
死神几乎是擦着他肩膀闪过的，要不是下意识在王衡瑞冲上来的瞬间后退几步，他差一点就要和王衡瑞一起被撞飞。
毫米之差，生死之别。
鲜血蔓延开，一直流动着，直到逼近围观群众的脚下，于是大家纷纷退得更远。只有沈祈年依旧伫立在那里，表情凝重。
摩托车冲过来的速度很快，他们站着的地方离马路有一定距离，闹市区的车速也不能过快，而这辆车目的明确，干脆利落，直接冲着两人而来。
——这是谋杀。
车是从王衡瑞侧面撞过来的，巨大惯性让他直接飞了出去，撞在街边商铺上。
一同而来的还有那辆失控的摩托车。
那家奶茶店的员工正好拉上卷闸门，按照她原本的路线，是应该直走过马路，走十五分钟的路去坐最后一班地铁。但今晚正巧碰上她犯懒，于是叫了个车站在店旁边等。
只是感觉到一阵风伴随着巨响，残肢顺着她额角擦过，等她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抬头时，血腥味已经扑满鼻腔。
“魏知译，锦城区东望街12号发生一起当众故意杀人案，避开辖区派出所，你们直接过来，被害者是正明村的王衡瑞，我怀疑和创世教灭口有关。”
乌血之中，王衡瑞以四肢极其扭曲的方式躺着，脑袋也耷拉下来，已经没有了呼吸。
倒是那个摩托车主，头盔在他倒地的瞬间替他挡了一下，虽然看得出脚已经骨折，头盔也破了一大半，不过这人应该还活着。
沈祈年大概看了一眼现场，余光瞥见那个被吓坏了的姑娘，补充道：“叫辆救护车过来，嫌疑人还能救。再安排几个女警，现场有人需要心理干预。”
收起手机，他小心提着手里的蛋糕，生怕弄坏了形状，一边驱散人群：“大家都散开一点，不要破坏现场。”
有人受不了被陌生人居高临下的安排，不服气道：“你谁啊你，还破坏现场，你警匪片看多了啊！”
那人旁边的女伴似乎觉得有点难为情，小声拉着他袖子：“行了你，别在外面丢人……”
人群依旧闹哄哄的，跑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手机摄像头肆无忌惮对准地上的血污。
沈祈年不耐烦掏出证件，举向人群之中，大声道：“安静！警察办案，谁再废话就跟我走一趟！手机收起来，不能拍照录像！”
对于发生在家楼下的事情，宋允和一概不知。此刻他正摆弄着包装好的戒指，思考等沈祈年回来了要怎么才能有仪式感地送给他。
毕竟圣诞节嘛，一定要有交换礼物的环节。十八年前欠他的一次礼物，他想今晚还给他。
所以他才抢着买单。
虽然给钱的时候有点肉痛，但那瞬间，他就是觉得沈祈年给他买戒指的理由，应该更有意义一点。
起码要比过圣诞节更有意义。
“小和，能给我找根充电线吗？我手机没电了。”从卫生间出来，王寒松朝宋允和晃了晃手机。
“好。”
宋允和一边想着沈祈年怎么还没回来，一边翻箱倒柜找充电线。
沈祈年是个生活习惯相当好的人，东西从来不乱放，从哪儿拿的就放回哪儿去。
当然这个习惯在宋允和住进来之后被不知不觉带偏。
不过他还是十分顽强地坚持每周收拾两次屋子，以保证居住环境的整洁。
“客厅没有，你等我一下。”
他俩有段时间没在这边住过，宋允和合理推断东西应该都被沈祈年收起来了，于是推开书房门，随手按亮桌边小台灯，就着昏暗光线寻找。
各种抽屉都拉开看了一遍，结果哪里都没找到。
一根小小的充电线居然难倒宋大医生，他心头不免开始冒出烦躁的情绪。
书房里摆着架双面白板，沈祈年偶尔会用它来梳理案情。
宋允和一把把白板推到旁边，想要拉开后面的大书柜看看，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把白板翻了个面。
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就顿觉浑身冰凉。
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一个名字接着又一个名字，都是宋允和熟知的。
这些人最终连成一个圈，同一指向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的人。
王寒松。
只有梦魇中才会出现的恐惧凭空袭来，宋允和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呼吸。
他不知道沈祈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单从这上面的信息来看，他应该偷偷调查了有一段时间。
首先是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点。
比如王寒松右手手心的茧，比如他那烤肉店里用作装饰的挂画。看似毫不起眼，实则高达数百万。
明显与他身份不符。
他名下只有一套城郊的公寓楼，两室一厅。一辆二十来万的国产车，一家规模不大的烤肉店。
普通且不起眼，银行流水也看不出端倪。
但他的狂妄自大还是让他露出破绽。在第一次去店里吃饭的时候，沈祈年就注意到了。
店里墙上挂着的画几乎都是藏品级别的作品，沈祈年本来以为这只是几十块买来的仿画，可在和王寒松接触几次以后，他越想越不对，于是趁着王寒松不在嘉南的时候又去了趟店里。
为了避免造成误会，沈祈年还特意叫上鉴定师一起。
果然，这是真迹。
就这么挂在充满油烟气息的烤肉店里。
可是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任何其他实质证据， 于是沈祈年换了个思路，从他在国外的经历入手。
王寒松十七岁拿到德国某公立大学offer，入学第一年拿到全额奖学金，却在第二学期开学前办理退学手续，就再也没有回去。
从他护照签证来看，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假期，他去了一趟泰国，从此再无音讯。
离开学校后，他既没有回国也没有留在德国，各种文件手续上都没有他的痕迹。
直到宋风出事后，他才从缅甸回来。
缅甸。
点连成线，线形成面。
线索逐渐形成闭环，沈祈年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
可是这和当初4s店的经理说法还有一定出入。他说的是，穿着很时尚男人，开的劳斯莱斯。
王寒松名下并没有千万级别的劳斯莱斯。
难道与张觉共事的另有其人？
不，不太对。
王寒松右手手心茧的位置十分奇怪。在大鱼际肌和靠近虎口处都有又深又厚的茧，作为一个做生意的普通人，怎么也说不通。
因为那一般是惯于用枪之人留下的痕迹。
明面上来看，他和张觉杜恩琴没有任何联系，加上他没有配偶和后代，与家人的关系也十分疏远，想要从这一层关系来查显然有些困难。
除了，宋允和。
于是此刻的宋允和站在昏暗中，静静凝视白板上自己的名字。
他也是活了二十六年才知道，自己名下有一辆劳斯莱斯幻影，以及在首都的几套房产。
“找到了吗？”
王寒松低沉声音冷不丁出现在身后，宋允和动作略微僵硬，将白板翻了个面：“没有。”
耳朵像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他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太清楚。寂静房间中，他只能感受到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没找到也没关系，我差不多该走了。”他站在门口，没往房间里打探。“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记得有什么情况一定要联系我。”
“好。”宋允和答应着，站在原地没动。
兴许是看出他表情不对，王寒松问了一句：“怎么了？”
“舅舅。”他干涩开口，嗓子哑得很厉害，“我记得你是在我爸出事的第二个月才回来的，对吧？”
“没错，那天正好立春，我记得很清楚。”王寒松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在我家出事之前，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宋允和盯着他眼睛，硬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所以当初你愿意抚养我成人，我很感激。”
王寒松点头表示赞同：“毕竟非要说的话，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加上我很早就出国了，有生疏是正常的。”
“我一直很好奇，舅舅，你当年在哪儿留的学？”
王寒松没回答，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屋内昏暗，走廊外却透出客厅的光，他站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鹰一般锐利的双眸隐没在黑暗中。
宋允和莫名被这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他居然罕见地感觉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两人就这么无声僵持了近半分钟，宋允和几乎马上就要找个借口换话题，王寒松开口了：“在德国，我告诉过你的，不记得了吗？”
宋允和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个劲往头上涌，天旋地转之间，他竭力稳住自己声音：“……不记得了。”
“也是，那时候你还小。”他双手惬意背在身后，像长辈闲聊般，“学的计算机，读了一年不太感兴趣，就退学了。”
“我应该是一个不肯安于现状的人，所以休学以后我没有回来，反而是出去走了一圈。”王寒松说着，一步步向宋允和靠近。
“我当时想着，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我感兴趣的事吧。”
几步以后，他停住在距他一定距离外。
“不过也是在外面的这几年让我明白了，人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无底洞。穷困潦倒时渴望解决基本温饱问题，不愁吃穿时渴望解决情感问题，再往上走就需要得到尊重、认同感、归属感。像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密密麻麻装载着人所需要的欲/望。贪心的人总是格外多。”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王寒松总结道，“这属于你的专业范畴，是我班门弄斧了。”
话说得很谦虚，但看起来却一点没有那个意思。
宋允和像是被胶水粘在原地般动弹不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冰凉。
看他一直没反应，王寒松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朝他扬了扬下巴，笑容柔和：“行了，小和，时间不早了，沈队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去找找他？”
咔哒。
心里某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如同带着致命毒液的银针，一点一点补全他缺失的记忆。
十八年前，大雪纷飞，寒风刺骨。
年幼的宋允和抬头望着来人，眼睛在路灯的照应下发亮。
“舅舅，我们去哪？”
“小和，时间不早了，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去找找他？”
“去哪里找爸爸呀？”
“去天台看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哈，这段时间给我忙迷糊了，忘了1w字的榜单要三更了（崩溃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