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心心里工作室。
蓝牙音响里传来舒缓钢琴曲，令人心安的沉木香正从香薰机里徐徐飘来，宋允和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全是沈祈年略带怀疑和探究的眼神。
暴露了吗？他想。
他起身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泛黄文件，里面密密麻麻满是手写笔记。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纸张，似乎想从那隽秀字迹上重新感触到父亲存在的痕迹。
宋风锒铛入狱不久后就因病死在牢中，他甚至都没能等到他的二审结果。那之后没多久，张芳也因找到新家庭而彻底抛弃宋允和，好在当时负责宋风案的刑警好心收留他，可好景不长，在宋允和住进他家后不到半年，那位刑警就因公殉职，牺牲在了云南边境。
于是九岁的宋允和兜兜转转又回了自己家，在舅舅王寒松的帮助下长大成人。
这么多年来他过得很辛苦，王寒松和张芳关系并不密切，两人是表兄妹关系，平时也不常往来。
宋风出事之后，张芳就渐渐和周围亲戚断了联系。宋允和的外公走得早，外婆也在那段时间因受到过度打击去世。
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厄运瞬间击垮了这个女人，她仓皇而逃，宋允和不怪她。
张芳离开后，剩下的亲戚都视宋允和为灾星，人们对他避之不及。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他们会假惺惺跑到宋允和面前诉说自己的苦难。
没有人愿意照顾他，宋允和表示理解。
王寒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但他能做的也不多，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事业逐渐步入正规，每天都忙得见不着人。但王寒松会每个月都给宋允和一大笔钱，以此保证他的生活起居。
于是大多数时间都是宋允和一个人对着惨白的墙壁发呆。
他一个人买菜做饭，一个人睡觉。直到某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去打扫父母的房间，却鬼使神差拉开书柜里的隐藏隔间。
那其实不是什么秘密地方，小时候他经常在那里藏自己的漫画，宋风和张芳明明知道但却从不拆穿，以此满足儿子的秘密特工游戏。
但在十一岁的那天，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指引，宋允和突发奇想拉开那隔间——
一叠厚厚的a4文件隐藏在其中，旁边还有一本日记本，那是宋风的字迹。
由此，作为调查记者的宋风，过去五年所暗访的关于创世教的犯罪事实赫然暴露在他面前。
宋风预测了自己的死亡。
或许是放手的奋力一搏，又或是作为记者带来的敏锐，宋风在日记里清楚写下犯罪组织的重重罪行：人口贩卖、走私枪支、毒品。
他们将重心放在未经教育信息闭塞的偏远山村，打着赫拉神名义操控家家户户。越来越多的女大学生甚至女高中生失踪，一些走火入魔的信教者甚至会将自己的亲身骨肉送入地狱。
他们认为，以少女未经性事的躯体献祭给赫拉神，会得到女神保佑，以此延续香火。
随后，利益链逐渐壮大，犯罪组织不再把目光拘泥于国内村庄，他们开始与东南亚国家的犯罪组织合作，以缅甸为首进行人口贩卖。
电信诈骗、红灯区畸形秀，数不胜数的黑色产业带来巨大利益。在这之后，他们甚至侵蚀了公安系统的部分高层来保驾护航。
在宋允和还在大学里就读犯罪心理学专业时，创世教就已经发展成为相当成熟的犯罪组织了。
直到某天，一个自称是当年宋风案的侦办人员之一联系了宋允和。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好友沈明川的死有蹊跷，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九年间他一直独立调查。
宋允和在专业上的优秀和活跃引起了李呈华的关注，那时他正愁没有可靠人手帮忙，于是在简单调查他的背景后，两人迅速展开合作关系。
“你说那小子没认出来你？”
一周前，李呈华办公室。
宋允和半靠在沙发里，慢悠悠品尝李局珍藏的茶叶：“这么多年了，不记得我才正常。”
李呈华哈哈一笑：“你倒是记性好。”
宋允和没理会他的调侃：“记性不好怎么拿专业第一呢。”
李呈华看了他一眼，嘴边笑意逐渐隐去：“小沈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况且，虽然他没明说，但我知道他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调查老沈的事。如果向他抛出橄榄枝，我想他肯定会欣然接受的。”
宋允和回想起在店里和沈祈年重逢的场景，不免皱了皱眉：“能感觉到沈支队是个重感情的人，但我们这个团队需要的是绝对理性。”
“我还需要再观望观望，李局。”
嗡嗡——
桌上手机震动拉回了宋允和思绪，他从靠椅上直起身，接通了电话：“李局。”
之前针对创世教的多次围剿行动都失败而归，所有知情人全部意外丧命，由此，李呈华不得不怀疑局里有内鬼。他深知自己在和如此庞大的犯罪组织交锋，只凭他和宋允和两人的力量是不可能的，他们需要尽可能多的召集人手，同仇敌忾，彻底摧毁邪教犯罪组织。
“刚刚开完会，小沈他们已经隐约摸到组织边缘了，”李呈华和宋允和联系的专用手机是一个没什么太多功能的大哥大，没有GPS系统的手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被监听定位，“他们查到了温言那把来自缅甸的枪，我看小沈的意思，是正准备往那边去查。”
宋允和闭目沉思良久，像是在权衡什么，终于，他缓缓开口：“叫停吧，李局。让他们就这么贸然查下去，太危险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但我们现在的时间不多了，”李呈华轻叹一声，充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担忧，“这伙人好不容易再次冒头，要是再不深入下去，到时候可就又要功亏一篑了。”
“两个月不到，正明村的人又换了一批新鲜血液，”宋允和按了按额角，情绪起伏带来的偏头痛再次来袭，“向瑜十有八九是被卖过去的，她运气还算好，顺利跑了出来，但我猜组织的人肯定在附近监视着她，这段时间还得再派人把她保护起来才行，她是我们目前唯一的证人。”
“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李呈华说，“我会命令沈祈年迅速结案，但是小宋，你要尽快做决定，不能再拖了。”
“我知道了，李局。”
电话挂断，房间内重新归于寂静，但李呈华的声音还持续飘在宋允和耳边，连带着因头痛产生的耳鸣，萦绕不止，绵绵不断。
宋允和最终和中介敲定了三堂路的那套房子。两室一厅，面积不大，好在里面装修还算好，也不缺什么东西，于是他也没多思考什么，和房东约好了后天签合同。
习惯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事情，在沈祈年家住了小半个月，从来都不愿意与别人多亲近的宋允和，在别离前夕竟也生出点酸涩的意味。
沈祈年绝对是个好室友，他大方，生活作息规律，爱干净，不会过多干涉别人隐私，简直就是宋允和的理想型同僚，把他招揽到团队里本应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每每想起沈祈年在县医院门口时饱含真挚的眼神，宋允和就会闪回到八岁时的那个寒冬。
那年沈祈年十二岁，对于家里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他没有怨恨，没有吵闹，那双深邃的眼如浩瀚星辰，没有探究和鄙夷，他向满身疮痍的宋允和伸出手，柔声安慰：
“不要哭了，你想听我弹琴吗？”
他知道沈明川的死和创世教脱不了关系，他也认可沈祈年的侦察能力，更知道只要宋允和开口，沈祈年一定会义无反顾加入他们，只是宋允和私心认为他不应该被困在血与恶铸成的过往。
只要安心去过自己的日子，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沈祈年的妈妈何惠对宋允和有恩，而这次行动是一场也许有去无回的豪赌，宋允和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让何惠体会生离死别。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再等等，也许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
宋允和晚上到家的时候沈祈年还没回家，大平层内黑漆漆一片，落地窗外却是灯火辉煌。
这里有整个嘉南最好的景色，不远处的商业街光彩耀目，街道上各种豪车川流不息。
宋允和顿感有些说不上来的烦闷，他从酒柜里翻出一瓶现有的最便宜的威士忌，坐在三十层高楼俯瞰人间烟火。
沈祈年是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
李呈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强行让一队结案，沈祈年一时气昏了头，差点在众目睽睽下和局长动手。
魏知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一群人去吃烧烤喝酒，直到深夜才散场。
“怎么不开灯？”
沈祈年站在玄关处天旋地转，模糊中捕捉到阳台的一抹人影。
就这么融在黑暗里，窗外灯光勾勒出宋允和的寂寥，冰块与手中酒杯时不时发出碰撞声，在安寂中显得如此刺耳。
宋允和转身看他：“你喝酒了？”
沈祈年脑袋不受控制般晃了晃，他醉得很厉害，说话都有些不清楚：“喝了点。”
宋允和挑眉不语。
“结案了。”沈祈年摇摇晃晃走向客厅，一头栽进柔软沙发里，自言自语般，“说是牵涉跨国毒品交易，李局让我转给禁毒总队了。”
宋允和喝了口酒，辛辣冰凉充斥他口腔：“是吗？”
“追查了半个月的案子，就这么仓促结案了。”
宋允和从阳台边的靠椅上起身，一步步走向沈祈年：“这案子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闻言，沈祈年突然坐起来，穿过幽黑精准捕捉到宋允和双眼，一字一句道：“每个案子都对我很重要。”
四目相对间，宋允和没由来地被什么东西刺中，他竟不敢直视沈祈年深沉的眼。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沈祈年重新倒回沙发里，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继续查。”
“没有团队也查？”
“没有团队也查。”
“如果查到最后，你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大的罪恶实力存在，你又怎么办？”
沈祈年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宋允和说这话的原因。
在那几秒中，宋允和只觉得沈祈年好像敏锐地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回答道：“再强硬的冰山也会有被融化的那天。”
“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冰山的融化的时间可比人类消逝的时间慢多了。”
“总有办法融化的，”沈祈年闭着眼，“就算没在我这儿融化，到了下一代，下下代，一定会有办法的。”
宋允和没再接话，他咽下杯中最后一口烈酒，在万籁俱寂的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正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