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桥终于找上了一份工作，是在网上给学音乐的大学生改曲谱做寒假作业。
虽然听起来很弱智，但对兰桥来说是又轻松又来钱快的活计了，唯一不好的是他和萧以白总在争执那台二手电脑。
本着教育孩子的路上要给予孩子足够的自由和尊重，兰桥一直没管萧以白在用电脑干什么，现在他是一点都忍不了了。
“小白，你又不上班，又不上学，整天搁那玩电脑耽误我这个有工作的，是不是不太好？”
萧以白身体明显一僵，和他身边那只傻坐着的大白狗齐齐转头看他。
兰桥：“......”他不高兴地抱手，“哼，俩白眼狗，你晚上玩，让我先赚点钱！”
萧以白合上那台二手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你、你等一等。”
“你一天到底在干什么？”兰桥扶额，“不至于吧，你有网瘾？”
“在，试图追踪我爸......萧霆的资金流向，他想买凶杀人，我要找到那个人。”萧以白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心虚。
兰桥会......怎么想这件事？会骂他不自量力，还是说他自以为是。
“买凶杀人？杀谁？”兰桥猛地坐起来，表情骤变，“你和柚白？你确定吗？有证据吗？这段日子你还敢往外跑？”
萧霆的案子经过两年调查审理后，判了十三年，但罪名却是故意伤人和吸毒。
兰桥没来得及了解这些，就匆匆回到十五年前，所以萧霆伤害的是谁？
他心猛然悬起，本来就看着虚弱的脸愈发惨白。
“我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得搬走，不然连累爷爷奶奶。”兰桥恍惚着站起来，颤抖着收拾东西，“你看看我们还剩下多少钱？长途汽车不需要实名购票，我们先去外省躲一躲。”
萧以白看到他这模样，整个人呆住。
我们？他说，我们。
可是他为什么，无条件地信任他？
就连张平安，因为萧霆的反侦查手段一流，至今都没有这方面的线索，这个心善还经验丰富的警察相信萧霆的暴力，却很难接受他会有杀人的想法。
“我，听到了他打电话。”萧以白快速讲完了之前遇到萧霆的始末，然后按住了兰桥的手，“伤还没好，要多休息。”
萧以白握住兰桥的手，才发觉他的冰凉。
被元宝抓伤治疗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兰桥却没有恢复健康，他像被关在黑屋里的萧柚白，肉眼可见的流失健康。
男孩子生硬地安慰：“再等几天，我们就能走，不要......不要怕，张叔叔，说保护我们。”
兰桥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冷静下来。
有警察知道，总比他们瞎跑，更安全。
“好，我知道了。”他忽然觉得很累，脱力地靠着窗户，缓缓坐下来。
萧柚白一向爱黏着他，兰桥手里没事的时候，会像小兽一般靠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团。老旧的窗户因露着缝隙，风声变得尖锐，像雪女在吟唱。
兰桥忽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北安的冬天了。
十五年前的天气比十五年后冷的多，刚入冬没多久的城市，寒风就预示着即将下雪，兰桥仰起头，后知后觉地察觉，今天已经开始飘雪了。
他好冷。
兰桥下意识拢紧小姑娘，倒像是互相取暖。
萧以白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默默抱住了元宝，另一只手快把笔记本电脑抠出一个洞来。
“小白。”兰桥看他的模样，有点想笑，就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萧以白没动。
“不要我抱你？”
“哦，我们小白是大男孩，不要哥哥抱。”
“元宝，你要我抱吗？”
萧以白持续不断地抠着笔记本电脑，最后一句话耳边响起的时候，胳膊下面的元宝已经狗腿地跑向兰桥了。
他额头的伤口就这么留下来，碎发撩起来仍是一抹红，只可惜始作俑者和受害者早就抱成一团，只留萧以白生闷气了很久很久。
他一言不发起身离开，十多分钟后提了一个崭新的包装盒回来。
萧以白在他们诧异的目光里迅速装好了这台全新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冷着脸递给兰桥：“你用新的。”
“你哪来的钱？”这个时候的电脑，很贵吧？
“写了个小软件，卖了点钱。”萧以白看着他们三个，声音更冷酷了，“你可以不用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养得起妹妹。”
兰桥冲他眨眨眼。
“也养得起你。”
啊，大魔王果然是从小养成的。兰桥不得不服气，挺好的，有钱总比没钱好，总比每天想着走上犯罪道路好，起码等他离开后，不用担心这俩小孩没爹没妈的日子。
但是靠一个小孩养？别搞笑了！就算是穿越，也不能这么没志气！吃我的用我的，这是还钱！不是养！
兰桥接过电脑，咬着牙关说了谢谢，萧以白没应答，坐在他们旁边，隔着半米的距离。
这别扭孩子。
他跪起来屈行了两步，因为生病消瘦得很快的身体在宽大的毛衣里若隐若现，萧以白养成的警惕这一瞬间失了灵，下一刻他跌进了兰桥怀中。
“你好凶啊！小孩子不许这么凶！”兰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老花镜，强硬怼上萧以白的脸。
他还小，五官还稚嫩，凶冷的眼被这老式的眼镜一压，倒是柔和了很多，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几分天真，也有了几分十五年后那个人的睿智。
“哎呀，还是戴着眼镜顺眼。”兰桥的眼神充满怀念，他现在也只能对着小孩思人了。
“来，咱们仨抱一起......四个，四个！还有我们元宝！”兰桥笑着对柚白说，“哎呀，哥哥这么会赚钱，我们要相信，以后都是好日子啦。”
小姑娘跟着笑，露出浅浅的小虎牙。
萧以白心乱得像爷爷那个老是卡带的老式收音机。
“真的，都会是好日子吗？”
兰桥的脸隐在微弱的光里，变得有些飘忽，他忽然想起萧以白写的歌词。
[我们当时依偎在靠窗。]
他笑了笑，认真说：“你会是个很优秀的人，很好的人，你是我心里的英雄，我崇拜又喜欢的人，萧以白，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
萧以白愣愣看他，甚至有几分看傻子的意味。
兰桥哈哈大笑：“会的，都会是好日子。”
很多年后萧以白想起来，他们之间的拥抱其实只有这一个，但是，那确确实实温暖了自己一整个风吹的十二岁和往后十数年的飘摇。
兰桥的预感果然没错，他的时间有限。
开始是早上给萧柚白倒的热水只剩下杯子，而后是萧以白帮忙注册的接单账号忽然就变成已注销，旧电脑上他用过的东西也莫名其妙消失，而萧以白忙着找萧霆犯罪的证据压根没注意到。
一切回到最初，时空对于正在生活的人们是真实的世界，对于兰桥而言却是一个不速之客虚幻的梦境。
现在，梦境要醒过来了。
他是为萧以白而来的，一切与萧以白有关的东西都会随着他的离开而湮灭。
兰桥照常跟着奶奶来买菜，昨天才见过他的鱼贩又露出了惊艳的表情：“哟，奶，您外孙呐？长得真俊啊！”
奶奶笑道：“老糊涂，一模一样的话要问几遍。”
兰桥无措地站着，原来先是存在的痕迹，再是记忆。
“小兰在出什么神呢？”回到理发店时，奶奶看到他还在发呆，忍不住关心，“冷吗？奶给你灌热水去。”
兰桥摇摇头：“奶奶，您记得我是哪一天来的吗？”
老人愣住，皱着眉头想了好久。
“哎哟，我老了，记性不好啦，是上个周吗？”
兰桥表情没变，笑得更甜了：“是啊。”
他们最终都会遗忘自己，只留下萧以白和萧柚白会记得，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而后很长的岁月，都没人相信柚白，他真的存在过。
兰桥突发奇想：“奶奶，给我剪个头发吧。”
落到手肘的长发轻松容易就断掉，奶奶颇不舍得这么好的头发，毫无染色痕迹，丝滑得像是天生。
老人用红色的绸带小心扎好，问他要不要自己收着？
兰桥看了一会儿，摇头：“给您拿去卖钱吧。”
卖掉，起码比就这么消失，值当一些。
奶奶啧啧叹气，在兰桥离开后，打开一个木头盒子，小心收了起来。
萧以白见到短发的兰桥，震惊了很久。
原来他的温柔，不是因为有和顾秋白一样的长发。
兰桥站在窗边，正用那把瑞士军刀刻完最后一个字，看到他进来，笑着招手：“快看小白，下雪了。”
阁楼小小的窗户看出去，是落了雪的老北安，那些陈旧的记忆鲜活起来，一座城市走过的荆棘岁月如情景再现，又埋于白皑。
雪会掩盖住一切，也会让人间变得更清白。
“好美。”他摸着那行新鲜刻下的字，吐了吐舌头，“破坏文物没跑啦，不许学我。”
萧以白没注意到他说的东西，看着兰桥的侧脸，只在想那两个字。
好美。
“是啊，好美。”
美得他爱上了冬天，胜过那个失约的秋和银杏。
一切尘埃落定，萧霆的拘留结束，缓刑一个月就要正式去服刑。兰桥松了一口气，有了张平安盯梢的保证，他安心不少。那个故意伤害，应该是牢里的人吧？那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坐了牢，那不得和里面的恶人们碰一碰？
兰桥开始催促着萧以白复学，顺便找房子，他们要搬出理发店。
以前的家就不要回去了，等萧霆进去了，就卖掉，那个买凶杀人的事没落定，还是危险，卖了钱，重新找个住所。
他们窝在一起，吃了第一顿火锅，弄得那个阁楼一股子味，一夜都散不掉。
再坚持几天，等房子卖了，兰桥就找个借口离开......他感受到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和存在的消散。
好像，快到了。
恐怖的记忆结束了萧以白，快回到现实，快醒过来。
但兰桥高兴得太早了。
他们从菜市场回到理发店，爷爷并没有在，几分钟后老头用方言咒骂着回来，看到他们两个都在越发生气了，说不知道哪来的兔崽子，骗他说老太太摔在了菜市场，害他白跑一趟。
兰桥心头一跳，这里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平时铺面没人也不会有人闯空门。
他放下东西往阁楼上跑，只剩下元宝摇着尾巴来欢迎。
“爷，以白和柚白呢！”
爷爷看到他和狗从楼梯上冲下来愣了一下：“哦哦小兰啊！他们不是一直在家吗？”
萧以白以为自己从地狱里走出来了。
他其实一点都不怕萧霆所谓的“买凶杀人”，毒品很贵，要不是为了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萧霆早就想卖了房子。
那五十万，总能落到一个罪名。
两年的监禁，足够萧以白成长起来抓到证据。
他手脚冰凉，口袋里是早上出门去复印文件时，顺手装的一把水果刀。
兰桥最近身体越来越差，总是神思恍惚，昨天削苹果时还因为刀钝差点受伤，萧以白明明看到一抹刺眼的鲜红，跑过去捧起来那只手的时候，却又是一片光洁。
兰桥说是他看错了，但萧以白也不再信任这把刀，顺手想扔掉，再买一把新的回去。
“不愧是我儿子啊，能把你老子折腾进监狱。”
萧霆单手抓着萧柚白，用粗暴的方式，小姑娘因为应激发出比以往嗯嗯啊啊更尖锐的叫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瞳孔都开始不对劲。
“叫什么叫！死哑巴！”萧霆把人重重往后拖，萧柚白直接晕了过去。
冬雨的雷，一声声钻进萧以白的耳朵，快要把他整个人分裂。
“萧以白，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啊？”萧霆笑得有些鬼畜，“看着你最珍视保护的妹妹在我手里，是不是很愤怒啊？”
“基因是不变的，我是什么样，你就会是什么样。”
“小白，你要理解爸爸啊。”
萧以白捏住那把小刀，整个人开始轻微抽搐。
车祸，妈妈，妹妹，吸毒，家暴。蓄意的，却没有证据的谋杀。
“有我这样的父亲，你以后也别想好，我们会同归于尽，你什么都做不了。”萧霆再次强调，“什么都做不了。”
他逼着他坠落深渊。
萧以白一步步走近：“你放开我妹妹。”
“哈哈哈，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萧以白看着已经晕过去还被萧霆扯着一只胳膊甩来甩去的孩子，眼睛都变得赤红。
杀！杀！杀！
我们是父子，我们有同样的基因，那就杀！
萧以白迈出脚步，却生生停顿住。
这里是个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的废弃暗巷，无论哪一方的罪恶成为事实，他的天平都会放上加重的砝码。
我手里有刀，我身上会有血。
这段时间萧以白差不多把顾秋白以前发表的论文读了个透，那些他以前不感兴趣的东西，现在一字一句清晰地涌上来。
出乎萧霆的意料，萧柚白竟然大声呼了救。
即使选的地方是绝佳的无人处，但现在是寒假，不远处正好有两个高中生在试图用炮竹炸雪堆。
萧以白撕心裂肺的求救传来，两个大男生循着声音很快出现。
萧霆慌乱间想抱着萧柚白就跑，那群人答应了他，只要把小的交给他们，就能把他送出国......他本来只是想用萧柚白刺激大儿子对他出手，这样一个发疯反杀父亲的精神病，说的话就没人相信了，再过几年他避了风头，那时候萧以白也早就不成气候了。
秘密，就没人知道了！
“站住！”其中一个男生下意识去拦，被萧霆狠狠踹了一脚，撞倒在墙上吐出一口血。
安静无人的巷子里兵荒马乱。
另外一个男生被萧霆的凶恶吓破了胆，第一反应是扶着同伴赶紧逃跑。
萧霆发了疯，抄起一根棍子想去打那两个少年，萧以白冲上去抱住萧霆强壮的身躯，被反手打到头，摔倒在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萧柚白，狠狠咬上萧霆的手腕，这突然的空档，两个男生顺利逃走。
“小婊子！老子心疼你才想把你卖给有钱人！”
那根棍棒眼看着就要落到萧柚白身上，元宝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撕咬上萧霆的裤腿。
“元宝？”萧霆震惊，这条他丢了两年的狗，怎么回来的？
“滚开！都给我滚开！”萧霆的铁棍将元宝打得呜咽，它却坚持着没松开萧霆，一心保护自己的小主人。
萧以白双目赤红，彻底失去理智。
元宝，柚白，受伤的路人......
妈妈，和自己。
萧以白掏出刀来，紧紧握着，满脸都是血，他身体在摇晃，步伐却走得异常稳固：“萧霆，我杀了你。”
那就堕入地狱。
公理的正义我已经等不到了，我终究辜负了妈妈和那个人的期待，但我主持了自己的对错，实现了我想要的公平。
以后，永远都不会好了。
【作者有话说】
穿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