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桥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忽然想起压在枕头下面的通讯器。
他拿出来拨弄了两下,对着墙悄悄戴上。
“兰桥?”
“萧以白?”耳机里几乎是一戴上就立马传出的声音吓了兰桥一跳,他声音压得很低,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只有气音,“我们宿舍有人。”
“嗯。”萧以白跟着他压低的声音从导音极好的通讯器传入耳朵,半密闭的环境里好像贴着他耳语一样,“你困了吗?可以出来吗?”
兰桥不自觉脸红心跳,仔细想来萧以白好像和他说话一直都很温柔,区别于他配音时贴近人物的演技,也区别于他这个人。
“哦,可以,去哪里找你?”
“我就在安全通道楼梯口等你,别穿带着铭牌的衣服。”
兰桥若无其事地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和还在练习歌曲节奏的舍友对视,他笑了笑,装模作样起身:“我东西落在练习室了。”
舍友并不在意他去做什么,兰桥就算不是于清那样铁定的皇族,也不是个草根选手,就那次自我介绍表演一首英文儿歌的功力,就已经足够他们看清了。
而且兰桥很好相处,总是笑得荡漾人心,说话很软很可爱,还......很漂亮。
舍友微微避开他的眼神:“嗯嗯好呀,你小心看路哦。”
节目组发的衣服基本都有铭牌,兰桥的几件私服都是萧以白一早挑好塞衣柜里的,他随身套上一件外衣,小跑着出门。
他默默想,不管萧以白怎么道歉,他还在生气呢,不能、不能这么快原谅。
通道尽头萧以白一身黑色,看到他万年只会皱眉又舒展的脸上竟然亮了一下。
兰桥一怔。
萧以白一把将他拉过来:“有人过来,快走。”
他们从安全通道的楼梯跑下去,从城堡一样的建筑往前看,是静谧的海托着一轮月亮船,萧以白拉着他跑,像是在私奔。
兰桥被脑海里怪异的想法震惊,他好像有这样的经历,但不是前面高挺的男人,而是矮他很多的小孩,而后他逐渐记不清楚,像湮灭在时光的灰尘。
游戏里的“兰桥”拯救过很多人,又是孤儿院长大,人物成长线太丰富就是他自己也不是那么记得,兰桥没太在意,等他工作结束出了岛,拿到劳务费,就狠狠氪金把自己的剧情走一遍!
回过神来,他们到的是非录制区域的一栋建筑,萧以白带他站在一个一点光都没有的屋子面前,只有侧面的安全指示灯绿光辉映着萧以白的脸,他轻微喘息着回头,差点没把兰桥吓了个半死。
救命,这场景,怎么那么像认识第一天的停车场绑架犯!
“你干什么?你该不会对我图谋不轨吧!”兰桥看着黑黢黢的屋子,僵持在门外,“萧以白你冷静,我不和你闹脾气了行不行?咱们有话敞亮的地方好好说,别搞这种。”
萧以白:“......”
兰桥没忍住,这人一身黑感情是要干坏事吗?他嘴巴动个不停,死死拽着萧以白的袖子,这会才发现萧以白高他那么点距离怎么压迫感这么强:“沈幸那钱是我故意的!我就是膈应你一下!钱我会还沈幸也会还你的!”
男人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多了点费解。
“大哥,哥!哥哥!”兰桥快哭了,“难道是椰子?你砸我!你往我头上砸!”
萧以白无语闭眼,稍微一使劲就把兰桥整个人拦腰抱进房间。
“萧以白!”
房间门砰地关上,很快中心亮起柔和的光,兰桥才发现这是一个迷你的巨幕厅。
“哦,带我看电影啊,吓死我。”兰桥松了一口气,再看萧以白的脸,还是那么好看,只是表情非常的.....
“兰桥,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萧以白郁闷。
“抱歉啊,刚才绿光反得......实在是吓人。”兰桥话头一转,理不直气也壮,“谁叫你第一次掐我脖子?怪让人恐慌的你。”
萧以白语塞。
“咱们看什么呀?”兰桥很快调整过来,对萧以白表现很满意,他在中间的沙发垛上坐下,昏暗的乳白光芒里,伸长自己的腿,“哎呀我到这里以后,还是第一次看电影。”
萧以白坐在他身边,摇了摇头:“兰桥,我们不看电影。”
荧幕上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看起来有些年代感的街道和住宅区,人们的着装风格也和现在有差异,小轿车驶进小区,看起来是很写实的一些记录。
兰桥转头看他:“这是什么?是哪里?”
萧以白脸上忽然没有了情绪,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上的画面:“这是我。这是我的记忆。”
兰桥诧异地看过去,轿车停下,一个穿着青色碎花长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左手拉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穿公主裙的女孩子,另一边下来的,是一个看起来清俊温和的男性。
还有,11岁的萧以白。
“2008年,北安举办了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萧以白如在背诵新闻稿,“那一年,北安在世界的瞩目里,交出了一份让所有人满意的答卷。”
兰桥微微睁开眼睛。
“我不会表达,不知道如何讲述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自我。”萧以白面色没变,甚至眼里也没什么波动,“很抱歉,我只能将这些给你看,让你了解我。你说得对,你的一切我都知道,而你对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
兰桥看着他们一家四口,走进楼道,中规中矩的四居室,有一间卧室是有着满满两墙书籍的书房,如同女主人周身让人心旷神怡的宁静。
顾秋白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照看她放在茶几上的康乃馨。
九朵,四种颜色,他们离家三天旅行回来,谢了三朵。
“哎呀,儿子送我的母亲节礼物,这就谢啦。”
顾秋白温柔的笑在镜头里给人很大的视觉冲击,她很美,像落日,又像朝晖。
已经亭亭玉立的萧以白也绽放笑容,带着孩童的赤诚和热烈:“我还会送给妈妈。”
萧霆进到画面里,给了顾秋白一个吻:“你是不是最幸福的母亲?”
“嗯,是。”
和所有人丰富的颜色不同的是,萧霆整个人有些暗沉,进入画面有些违和突兀。
而后镜头突然切了下一个画面,萧霆接了一个电话,而后很着急地和顾秋白说:“秋白,我的U盘落在酒店了!开酒店的身份证是你,他们需要你本人到场才能领取!”
顾秋白意外地睁眼,这个镜头里她换了一条白色鸢尾花的长裙,长发扭成两股交叠,慵懒而精致的美。
“好,我们现在过去。”
而后是小女孩跑出来,抱住顾秋白的腿,她哼哼唧唧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总之就是不愿意单独在家。
顾秋白无奈,看向萧霆:“那带着柚白一起走吧,以白?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吗?”
客厅角落正在操作笔记本电脑的少年抬头,在萧柚白期许的目光里,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的表情动作都清晰地印在萧以白的视觉里。
顾秋白的温和,萧柚白的胆怯,和萧霆有些纠结的表情。
然后他们一家四口又出了门。
北安没有海,但是有风光还不错的立交桥,他们走在最上环,坐在后排的萧以白和萧柚白看到难得的干净的蓝天白云,直到驶出北安城。
而后就是剧烈的撞击。
视觉画面在车内,兰桥被这过于真实的车祸画面吓得不清,他下意识侧头躲过,往萧以白身边靠了一下。
萧以白没有动。
他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浑身僵硬,只有微微通红的眼,好似在压抑着什么。
兰桥心里一沉。
再后来,就是模糊而摇晃的画面。
绝望的、满身是血的男人,抱着已经破烂的女性躯体,在这条无人烟的国道上哭喊求救。
只能看到那身染了血的白色鸢尾花衣裙晃过车内逼仄的“镜头”,而后一切戛然而止。
萧以白双手交叠在膝上,说话声音平静得如同AI:“我记得,记得那一天,我们看见了多少张车,我们走过了几条路,我记得每一个人说了几个字,做了什么动作。只要我看见、听到,我就记得。”
超忆症带给他卓绝的智商和天赋,异于常人的聪明和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的成果。
也赐给了他灾难。
萧以白用电脑将这些清晰的记忆一帧一帧做成“电影”,如同永不得释放的刑具,一遍遍,一天天,直到如今。
“兰桥,你是、是没有瑕疵的人。”萧以白斟酌用词,声音却愈发僵硬,“你本来,不该和我这样的人接触。”
不管是游戏里的兰桥,还是现实里的这一个,都像是骤然落下的星光。
他们的光芒足够刺瞎萧以白的眼睛。
“可我们认识了你很多年。不对,可我是你第一个认识的人。”萧以白像是忽然有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我的记忆从不欺骗我,可我在这里找不到真相,你不一样。”
你是客观的真实,你也是主观的虚拟。
我的记忆从不欺骗我,但却让我在已逝的虚幻痛苦里看到真实。
你是萧柚白的康乃馨。
是我的......我的......
画面过得很快,是清晰的记忆开了128倍速。
他们暂停在2009年的冬天,萧以白从派出所走出来。
“我不会怀疑自己,他是害死妈妈的凶手。”
还没有老态的警察眼里悲痛,他眼里倒映出来的萧以白,像被抽走了七情六欲的杀手,只等一个机会就要报仇。
“以白......”张平安忍不住哭了,他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最正气的警察局门口,泣不成声。
“您别担心,我会找到真相,我也会好好活着。”萧以白没有在画面里,只有他冒着寒气般的声音,“我有妹妹,我有要等的人,我会,会听话。”
停云桥......是不是现实世界的派出所都大同小异,兰桥眉头微皱,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原来真的有这个地方。
是巧合吗?他好像见过白雪下的警察局,蓝白色的入口。
可他是盛夏才来到现实的人。
兰桥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萧以白说话。
“没有人相信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萧以白有些迷茫,“你想了解我,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我以前是一个样子,现在是一个样子,也不知道以后。”
当主观不能为是非定罪,那就让客观成为答案。
当所有人说萧柚白是精神分裂,当记忆用缺失来欺骗他。
萧以白捂着骤然疼痛的头,摸到上午那个椰子砸到头的肿包,十五年前的停云桥又在脑海里更清晰了一些。
“我突然离岛,是因为医院里那个叫陆雪行的男孩子。他的被拐案件有些离奇,我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一个嫌疑人,和当年拐走我和柚白的人一模一样,因此我直接离开。”萧以白有些生疏地做解释,“我习惯了不和任何人做交代,因为多余,或许还是阻拦。”
“兰桥,抱歉,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对你做的所有不正确事。你对我很重要,但我可能还不会和你相处。”
他近乎冰凉的手上,忽然覆盖上柔软的温度。
兰桥的手很好看,细而白皙,匀称又修长,却不枯槁,饱满如同晨露。
萧以白侧头,看到这张脸上的柔和,与顾秋白如出一辙。
“萧以白,该是我道歉。”兰桥握着他一只手,声音很轻柔,“我不该用自己认为的交往模式来要求你,其实我也没有很生气,只是......只是......”
男孩子歪头,有些羞赧:“可能只是在耍小性子。我在这里只和你亲近,你忽然离开,我有些不知所措。”
但其实在最初,兰桥并不惧怕一个人活在现实世界。
他心跳得有些快,不知道是为萧以白的过去心疼,还是为他隐瞒苦难只述事实的“记忆影片”难过。
“嗯......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我可是有个金手指哦。”兰桥抿抿唇,下定决心一般,“还是广场上那首《摇篮曲》怎么样?”
萧以白怔怔地看着他。
男孩子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就开始哼起那段旋律来。
安静的室内,像是自带混响的嗓音,没有歌词的渲染,萧以白如同置身汪洋大海,等待那一轮月靠近,再跟随着离开。
“怎么样?我治愈到你了吗?我技能卡上写的哦,能够忘记痛苦。”兰桥弯着眼睛笑,却压不住眼里的悲伤。
萧以白看着他,而后缓缓点头,但心里却是一片虚无。
所谓治愈,他也不清楚。
但他听过这首歌,在十五年前的停云桥,在大雪纷飞的冬天,有歌词,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我们,是不是和好了?”兰桥拎着他的一只手强行和他握手,像是达成共识一般,“对啦,我信你的哦,什么都信。”
萧以白垂下眉眼,回握住他的指尖,原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口的过往,原来他以为是盛不下的苦难,忽然就得到了另一个肩膀来承担。
他未知全貌,却无条件相信,如同萧柚白房间里的画,从来都在他们身边。
“谢谢你,兰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忙炸了,肺炎一直不好,救命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