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临还没来得及动作,孙瑾之抢先拿过酒瓶,手臂一挡,将纪临隔绝在社交距离之外。

  “景淮哥的酒我来倒,纪临你坐。”

  纪临坐回原位,扯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掌心的汗。

  真要让他倒酒,他都怀疑能不能拿稳酒瓶。

  张导见纪临面色不好,朝主坐上的男人举了举酒杯,主动解围:“我这小演员没见过大场面,难免扭捏了点儿,宋总见谅。”

  说完也不管宋景淮喝不喝,仰脖一饮而尽,喝完特地翻转过酒杯空了空,一滴不落,诚意十足。

  说实在的 ,张导算不上丑,常年搞艺术,多少沾点儒雅气质。就是年纪大了些,五十多岁,皮肤有些松弛,看上去比纪临长了一个辈分。

  不过张导最大的优点是护食,不会让自己人吃亏。

  这也是很多艺人愿意跟他的原因。

  没来由地,纪临有些难堪,正想解释两句,只见宋景淮掀了掀眼皮,淡淡吐出两个字:“无妨。”

  那双眸子淡漠疏离。

  纪临脑袋“嗡”地一下。

  这句“无妨”,是宋景淮对张导说的,一丁点的视线都没有分给纪临。

  饭桌上觥筹交错,笑谈往来更多是商业交易,纪临一句也插不上嘴,也没有插嘴的资格。

  张导扔给纪临一只又一只虾,用眼神示意纪临剥虾壳。

  虾是从加拿大空运来的,新鲜水灵,没有一点油脂,掐掉头,虾肉与虾皮丝滑分离,一点也不粘手。

  宋景淮坐在张导的右侧,纪临每次往张导的盘子里放虾,余光刚好瞥到宋景淮的身影。

  宋景淮好像比以前瘦了,五官也更加冷硬,衬衫领部的钻石纽扣被解开,微微露出一截小麦色脖颈,硕大的喉结展露无疑。

  是那种充满成熟男性的力量感,偏偏举手投足又是漫不经心的冷淡。

  难怪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那个背影。

  这样的宋景淮,跟以前捉襟见肘的穷小子云泥之别。

  “没想到孙少爷和宋总的关系这么好......嗝......要是粉丝看到孙顶流也会亲手给人剥蟹壳,怕是会把宋总骂惨。”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轻松,一个老板红着脸摇头晃脑。

  纪临抬头去看,只见宋景淮面前放了一个餐盘。里面橙白相间,是被剔好的蟹肉蟹黄。

  “各位见笑,我哥喜欢吃蟹,我也喜欢吃,顺手的事。”

  孙瑾之表情坦荡,语气大方,好像真的是举手之劳。

  纪临垂下头去,不敢去看宋景淮的反应。

  当年出去吃饭,都是宋景淮亲手给他剥蟹剥壳,他还挑三拣四蟹肉剥得不完整。

  那时宋景淮怎么做的?宋景淮会容忍他所有的小脾气,用牙签一点一点把蟹腿肉剔出来,亲手喂给他吃。

  他却从来没有多问一句,原来宋景淮也喜欢吃蟹。

  手背被人捏了一下,纪临回神,见张导笑眯眯道:“小纪,我记得你也是A大毕业的?说起来,你跟宋总算得上校友呀。”

  你想拉关系别带我啊。纪临尴尬笑笑,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孙瑾之眉梢一挑:“不对啊纪临,我记得你没有大学文凭吧。”

  莫名其妙的敌意让纪临怔了一下。

  纪临无所谓地耸耸肩:“嗯,我大学肄业,比不了宋总,不只是A大杰出校友,还是常青藤的高材生。”

  张导就哎呀一声:“能进A大已经很不错了,有几个能像宋总这样厉害的..工种号梦白推文台....听说前段时间宋总给A大捐了几栋楼,果然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语气不无羡慕,巴不得那几栋楼是投在他的戏上。

  席间又是一阵吹捧。

  张导开了个好头,话题便从商业互吹转移到宋景淮这个人有多么优秀。

  宋景淮波澜不惊,偶尔才会点一两下头。

  纪临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以为宋景淮听到他大学没毕业会惊讶,然而没有。

  宋景淮就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好像不会沾染任何人类的情感。

  “小纪,问你话呢,平时看你挺灵的,今天怎么跟木头一样?”

  张导大着舌头,略有不满地掐了一把纪临的侧腰。

  纪临躲闪不及,“啊”地痛呼出声,茫然地看向张导:“什么?”

  不自觉的反应最勾人。

  如果面前有一个镜子,纪临再痛也不会让痛楚泄漏半分——

  眼尾泛出的生理性的水痕模糊了五官本来的精致与张扬,多了几分楚楚可怜,像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白豆腐,盈盈一握的破碎感,让人忍不住肆意揉捏。

  张导呼吸一窒,要问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旁边一个老总见有些冷场,解释道:“问你在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宋总的丰功伟绩?”

  视线齐齐向他看来,纪临恨不得钻进桌底。

  听说过?那些人就会缠着他问听说过什么。

  宋景淮拿过什么奖,得过什么荣誉,他再清楚不过,当着宋景淮的面,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没听说过?宋总是今晚的主角,你敢说没听说过?肯定被嘲情商低眼皮子浅。

  张导抬手蹭了蹭纪临的眼眶,大着舌头说:“怪我没轻没重,把你弄疼了,你别哭,我最见不得美人落泪。”

  一边说,手掌往刚才掐过的方向而去,似乎想要给纪临揉一揉。

  纪临就势抓住,“张导我没哭,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其他人纷纷赞扬张导怜香惜玉,口哨声,起哄声此起彼伏。

  纪临的注意力已经游移到余光之外,那里孙瑾之凑到宋景淮耳畔说着悄悄话,宋景淮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身。

  椅子后退发出尖锐的呲拉声,打断一室暧昧。

  “抱歉各位,有急事,先走了。”

  “景淮哥,我送你。”孙瑾之也跟着站起身,拿上宋景淮的西装外套跟在宋景淮后面。

  谁也不敢强留宋总。众人纷纷站起身恭送。宋景淮说了声留步,大家便没有再动,只有孙瑾之跟了出去。

  纪临悄悄松了口气。

  是不是有急事他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宋景淮在A大读书的日子就是一段屈辱史,一段被他“包养”的屈辱史。

  那时候宋景淮既要奔波打工,还要哄着他这个大少爷,怎么可能愿意听别人谈论大学时光?

  这群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宋景淮能给好脸色才怪。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纪临又被张导缠住,咸猪手死死箍住纪临的腰,嘴唇像蛇一样往雪颈处乱蹭,酒气熏了纪临一身。

  纪临求助般看向一同就餐的大佬们,他们却留给他一个暧昧的眼神,然后成双成对都走光。

  纪临没指望那些人帮他。

  从他来赴这场晚宴,别人就把他和张导绑定了。

  纪临一路拖着张导沉重的身体走到马路边,腾出手叫了辆车。

  这会儿晚高峰,打车的人多,等了一刻钟司机才到。

  纪临告诉司机一个地址,硬生生把张导塞进后座,直到出租车拐了个弯消失不见,纪临才转身往回走。

  没走两步,左前方白色强光刺眼,像是有车打开了远光灯,纪临忙捂住眼睛。

  下一秒,一辆黑色加长车从侧边冲出来,堪堪擦着纪临的身子右转。纪临侧身一躲,差点被带倒在地。

  纪临差点破口大骂,看清车标时,硬生生忍住。

  宾利,豪华款,预示主人非富即贵,他惹不起。

  揉腰站稳后,纪临死死盯着这辆车,心想对方高低得给他道个歉。

  对方却一脚油门走远了,留下一地车尾气。

  车外后视镜一角,一枚宝石蓝玉髓袖扣被昏黄的路灯一照,反射出刺眼的蓝光。

  -

  凉水冲过脸颊,缓解了些许灼热,昏沉的脑袋也清醒了些。

  纪临对着镜子,抬手摸上锁骨,红色小痣齿印清晰。

  他把沾了酒渍的衬衫叠好收起来,给王明发了一条信息。

  “王哥,张导的戏我不太适合,别考虑我了。”

  自尊心这种东西,纪临已经所剩无几,直到见到宋景淮,他才记起少年时的自己也曾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如果说现在的他还有看重的东西,那就是不想被宋景淮看轻。

  回酒店的路上,他盯着车窗外纷繁的霓虹灯光,反复想了很多次。

  也许命运就是个轮回。许多年前,他见过宋景淮最落魄的模样,那时他认为自尊心这种奢侈品穷人就不配拥有,宋景淮天生就该在他面前弯腰。

  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变成旁人的“盘中餐”,却还妄想在宋景淮面前挽回被折辱的尊严,何其可笑。

  很快电话铃声响起,纪临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听。

  下一秒,咆哮的嗓音通过电流一丝不拉传进他耳朵。

  王明吼道:“你把张导怎么了!”

  话里话外生怕纪临把张导打了。

  纪临苦笑。他再也不是刚入圈时的刺头,受了委屈也只会找个角落舔抵伤口,哪里还敢伸手打导演。

  所有的狂妄骄傲都被磨平了棱角,逐渐圆润,变成平庸的石头。

  顿了顿,纪临回:“饭后他喝醉了,我叫了车送他回酒店。”

  电话那头明显松了口气,继而又愤愤指责:“你已经半年多没进组,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把握?我看过剧本,张导留给你的男三号,人设很丰满,网上呼声比男主还高,这种角色谁演谁火!张导已经很有诚意,换别人早就主动扑上去了——”

  王明的话没有一点水分,男三号可以说是待播流量剧里最火的饼。这一点纪临不得不承认。

  可是天下从来没有白来的馅饼。

  纪临故作轻松道:“王哥,换一个吧,李导王导随便什么导……”

  只要不是张导。

  王明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当买菜一样挑三拣四?你要搞清楚,你已经过气了!要不是张导看上你,你这辈子没有翻红的机会!明天你就找张导道歉去!拍完张导的戏之前,我不会给你接任何工作!”

  嘟声后一阵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