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已是极深了，街角昏黄的路灯聊胜于无地照着亮。这时，天上一片透明的灰云飘过，倏忽遮住了月光，让视线所及变得更加半明半昧起来。
姜祎找见付彦博时，就看见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小花坛，仿佛一座雕像。
他眼睛上下左右转了转，忽然起了玩心，于是放轻了脚步，改了方向，蹑手蹑脚地向着付彦博背后去。
刚要伸出罪恶之手，前面付彦博忽然出声了，他也没回头：“行了，人吓人会吓死的。”
姜祎倒被他这突然一声弄得一激灵。
他鼓了鼓嘴，由于是自己先想恶作剧而不便发作，只好没好气道：“你后面长眼睛了？”
说着，还拿手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撸了一把。
付彦博也没恼，仰头看他，露出了一个毫无攻击性的四齿笑，路灯落在他清澈的黑眸里，像是落了颗星星。
心里莫名一颤，而因为这一颤，姜祎觉得自己呼吸也跟着乱了。
他一慌，下意识就把手盖在了那双清澈的眼眸上。
付彦博眼前骤然一黑，却只把这当成姜祎反被他吓了一跳后小小的恶意报复。
等他把那只手拎开，再睁眼就见姜祎已经坐到长椅的另一边了——隔着他买的苹果汁汽水。
两人也没多说话，默契地一人拿了一瓶。
姜祎喝了一口——
冰镇过的汽水清清凉凉，还带着丝丝甜意随着苏打气泡在嘴里炸开……好喝！
付彦博看到他眼睛亮了亮，就知道这汽水应该是没买错了，但他还是确认似的说道：“我记得上次在heaven你好像蛮喜欢喝那家的苹果玛格丽特，所以我就感觉你应该也会喜欢喝这个。”
“欸？”姜祎吃了一惊，“你，你还记得这个？”
他什么意思？！当时一直在有意关注我？！
“你这么吃惊做什么，”付彦博好笑道，“因为当时我也挺喜欢喝的。那次，我刚想拿桌子上放着的最后一杯，结果被你小子手快抢先了。”
“……”姜祎心头一梗，突然很想骂他也骂自己一句，又不知道具体为什么要骂。
头痛似的揉了揉太阳穴，他干脆直切本次饮汽水的消愁主题：“话说，你弟弟他……怎么样了？”
“他啊，”付彦博忍不住叹了口气，又猛罐了几口汽水，才接着道，“我只能说不作不死……你可千万别和他学啊——知道他干了什么嘛，脑子里长了瘤不和我们这些家人朋友说，瞒着，任它在自己脑子里发育……”
姜祎：“……啊？”
“嗯，”付彦博眼神有些空茫，声音很轻，“还好他朋友很靠谱，及时发现并打电话通知了我，病情还没有很恶化。要不然啊，哪天突然没了我们这些家人也不会知道……”
听到这，姜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就伸出瓶子跟付彦博的碰了一下，又用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明白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付彦博于是笑了笑，顺着他的意又喝了一口果汁，然后继续道：“其实，我刚知道的时候真的真的非常生气。
你想他都多大了啊，上个月过完生日都二十了，怎么还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可后来发现，这道理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也就慢慢理解他了……你呢，姜祎，假如，假如是你，你遇见这种类似的情况会这么办？”
“我？”姜祎愣了一下，随后想了想，说，“哈，要是我的话，我可能先一个人悄悄治疗吧，治好了当没这回事，治不好了再找我爸我妈。”
付彦博：“……”
付彦博：“突然觉得我弟他挺好的。”
姜祎听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笑说：“嘿嘿，别跟我比，我可不是什么好孩子——我爸在家不知道有多少次后悔当初和我妈没做好安全措施。”
“咳咳……”
付彦博差点把刚喝的汽水喷出来。
突然想起来什么，付彦博问道：“诶对了，你上次……你们比赛之后，心情为什么不好？”
“额，那个啊……”姜祎顿了下，随后很自然道，“别担心，已经没事了。我们当时是内部阵容讨论出了点小分歧，心态被搞得有点崩。
但现在差不多调整好了——你没看我们后来和YIM打得那场吗，还不够算是重振雄风？”
“看了看了，”付彦博等飞机的时候调回放看的，“我还看到你拿单局MVP了，真就一个carry全场。”
“哼哼，也不瞧瞧我是谁。”
姜祎得意地昂了昂下巴。
付彦博看着他自信的神采，嘴角也不由得跟着弯出了弧度。
顿了一下，他认真地说：“谢谢你，姜祎。”
姜祎侧过脸，就发现刚刚那双令他不会呼吸的眸子正紧紧盯着他。
心脏比之刚才还剧烈地振动了一下，他觉得脸有些热，耳朵也热，张嘴勉强结结巴巴应付道：“你，你谢什么……我，你……”
“不，我认真的，”付彦博打断了他，显然没怎么注意他的异常，“我打了这么多年DTF，除了这游戏本身，最感谢的就是遇见了你们这群兄弟。我以前和你不熟的时候，还以为你挺不好相处的，结果，你其实是个这么……好的人。”
姜祎听了这话，一半欣喜一半酸涩，怀疑自己是不是心里头的油盐酱醋全洒在一起了，不然怎么可以有这么矛盾的情感呈现。
他压下心里的情绪，尽量平常地问道：“怎么还给我发上好人卡了？”
“就是，感慨一下，”付彦博靠着长椅的靠背，伸出右手，从指缝里仰望夜空零星的星星，“果然是老了呀……”
“你……”
姜祎直觉付彦博话里有话，可没待他多问，付彦博已经站了起来，领着剩下几瓶汽水，对他说：“回去吧，明早咱俩还有各自的训练呢。”
姜祎忙跟着站起来，把空着的汽水瓶扔到不远处的垃圾桶里，然后又从付彦博手里拿过一瓶。
他是真挺喜欢喝的。
付彦博看着他的动作，冷不丁道：“汽水请你喝了，比赛给我好好打。”
“啊？”姜祎一懵。
“为把我弟押回去好好治病，过几天我还要请假。请假期间呢，反正无聊，我就准备带上我弟一起直播蹲你比赛，竞猜币全押你们NTG……你别给我整破产了哦。”
“……噗，”姜祎笑了，伸长胳膊压上他的肩膀，“您就等着赚个儿盆满钵满吧！”
月亮拨开薄云，光线亮了起来。
路上两人的影子因此更清晰了，交叠着走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
“真的？你别骗我哦，我真全押了哦。”
“我骗你干嘛，”付彦博把手机递过去，“看看，你哥我昨晚就全押了。”
付彦哲这才放心把竞猜币全划给NTG：“这赛季NTG这么厉害了么，最近忙着乐队的事，我都好久没关注你们DTF了。”
“一个半小时后自见分晓，”付彦博说，“行啦，咱们快去办托运吧，别一会儿迟了。”
付彦哲挑挑眉，不置可否，推着行李跟着他屁股后面，准备去办行李托运。
走着走着，就听见前头“碰”的一声响。付彦哲吓了一跳，急急忙忙绕过一个路人，上前去看他哥是什么情况。
就见原本提在付彦博手里的小箱子掉在了地上，本来以为是他哥被人不小心撞到于是手滑之类的，毕竟那箱子其实不是很重。
但当付彦哲亲眼看到付彦博花了两次才把箱子拎起来，而他的右手明显在不由自主地发颤时，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哥你的手……”
“嗯，已经是第三次了，”付彦博低着头，努力弯了弯自己发麻的手指，随后把手收起放在口袋里，语气淡淡道，“没事的，只是说明又老了点而已。”
付彦哲干愣愣地杵在原地，半晌才说：“还是……手腕综合征？”
“是，”付彦博拉着他继续走，“这几天一直有征兆，所以不算意外。”
最近他的手腕处总是不自觉地发酸、发颤，洗手时一用冷水就酸疼发胀……
是的，他肯定是有预感的，只是总不愿意往那处想。
但果然，事情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的腕管综合征到现在一共发作了三次，第一次是在S7世界赛之后，第二次是在S8冷板凳期间，第三次就是现在。
医生说这种病，现阶段无论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都有复发的可能。除非接下来很长时间不进行重复性地手腕动作……但那是不可能的，作为一名电竞职业选手，他不可能不进行日常的操作练习。
也因为作为一名日日需要用手训练的电竞职业选手，这种病发作在他的身上再正常不过。
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对这个职业来说，它是致命的病。
它无疑加速了许多职业选手的退役。
付彦博知道，现在抱怨年轻时的自己不注意不提防仗着年纪小疯狂熬夜练习，已经是没有用的了。
他知道这就是在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你的职业生涯快到头了——
医生曾告诉过他，为了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甚至永久性的损伤，腕管综合征复发超过三次，就最好停止他那项需要重复性运动手腕的工作。
“没事的，”付彦博不知识是说给他弟弟听，还是自己，他的声音很低，却也很坚定，“老了，不代表不能打了。再说，半个月前的手速测试哥的手速比巅峰期也差不了多少……一会儿给你免费解说比赛，你就会发现咱技术和意识也没退步。”
只要还能打，他就会努力保持最佳的状态。
哪怕会因此再苦再痛。
就当……他好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