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似乎隐约地哽咽了一声。
但当太宰治仔细看去时,却并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泪水,甚至他本人的颤抖都已经停止了,神色平静,平静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日常的小事。
可太宰治眼中的景色,却并非如此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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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仿佛时光穿越回两千四百年前,濒临破败的雅典古城,头戴白杨枝条编织的叶冠、脚踏纯金凉鞋,拥有稀世之姿的少年眼神麻木而空洞,仿佛已经陷入疯狂一样,只会机械地来回重复着几句话。
“不是我的错,是祂们都已经不在了,所以祭祀才没有用……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少年被粗重漆黑的铁链和铐镯束缚着四肢,被迫张开身体平躺在一座巨石祭坛的中央,梦呓般地低声呼喊着,
“救救我……母亲,请救救我……”
祂没有看向举着祝神刀器,在跳完祝神乐舞之后步步逼近的女祭司,只是祈求地望着头顶高耸的神庙顶端,如同望着过去已然破碎的无邪,和未来深不见底的绝望。
无人回应。
似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在橘发的女祭司踏上祭坛的一瞬间,祂仿佛突然崩溃了一样,试图蜷缩起身体去躲避对方,却因为石台上的那几条曾经束缚过泰坦神祇的金刚岩链的限制而一动不动,只能无助地袒露出柔软的腹部。
眼看着已经全然没有逃脱的希望了,少年睁大象征着纯净神血的灿金双眸,恐惧而哀求地转过头看向行凶者,
“把刀磨一磨吧,阿玛莉莉丝,刃口都已经很钝了,求求你,至少把刀磨一磨,不然真的……”
“——愿神赐予我们健康、喜乐与和平。”
那声细微的哭泣消散在空气中,因为唯一能听到这句话的女人,已经高声吟唱着祷词,举起了手里的铁器。
她已经不再在乎年轻神祇的心情了。
“……好疼。”
少年呢喃着说出未完的话语。
祂的眼前已经是一片黑暗,两颗流光溢彩的灿金眼珠被刀尖剜出,被单独置放在造型古朴的青铜盘中。
然后是一刀割破喉咙。
放出的血看起来与人类别无二致,但里面却有着来自白杨神女琉刻的治愈权能,被珍而重之地接住,储存在神殿的银瓶里。
负责保护内腔的肋骨被活活扯开,熟练地扒成支棱折断的羽翼状,宛如一双向上伸展的手,这只手正是民众们对上天的祈祷。
同时也是年轻神祇最后的呼救。
而胸腔里那颗鲜红的、受到如此重伤却仍在跳动的心脏,则间接地证实了神明与人类之间截然不同的顽强生命力。
这一事实不由得让祂身边的女祭司又恨又妒,下手的动作更加粗暴了。
但无论生命力再怎么顽强,当心脏被割下取走之后,年轻神祇那因为忍受着极度疼痛而不停颤抖的身体,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祂死了。
空陷凹深的眼眶、被切割零碎的身体、彻底失去血色的苍白皮肤。
以一种狼狈的、被亵渎的、宛如牲畜一样的丑陋姿态死去了。
……
几分钟后。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没有复活的喜悦,只有无力与疲惫。
血肉编织,体~液充盈。
冥王哈迪斯并非仁慈的神,【祝福/诅咒】自然也没有那么温柔,伤口被强硬地牵拉扯动着,开始慢慢拢合到一起。
而这一次,新生的兽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座巨石祭坛上,被身上创伤的疼痛和愈合的麻痒一起折磨着,没有像之前那样彻底陷入癫狂的呓语。
忽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的头歪了一下。
那双再次重新复原之后,瞳色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深浓了一些的眼眸,于这一刻透过数千年的时光,和无意间旁观了所有一切的太宰治对视了。
——不要看。
弑神的女祭司端着盘子转身离开了。
她毫无敬意,将眼珠装饰在亵渎的邪神铜像之上,再点火焚烧那颗涂满祀神油膏的心脏,浓郁到让人呕吐的香料和焦腥的气味诡异地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座神庙当中。
如此甘美丰盛的饕餮之宴,自然会吸引自群星之外而来,外神那肆无忌惮的注视、以及嘲弄讥诮的尖笑——
身着污浊白袍的祭司们,在这时提着水桶鱼贯而入。
他们的脸上麻木不仁,被连绵不断的战火和疫病洗去了所有的虔诚。甚至懒得抬起那具破败的身体,就直接这样将冰冷的河水泼在巨石祭坛上,开始动手清洗起那些零碎的肉屑和血污。
有一些肮脏的污水在洗刷时被溅到了那些尚未完全痊愈的伤口里,但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
既然不会死,谁还会敬畏生命呢。
被打湿的头发冰冷地贴在脸颊一侧,他的脸上湿漉漉的,那种自欺欺人的平静表情已经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污水还是眼泪。
他似乎是对太宰厌倦了,或者是对现实感到无比疲惫,将头转了回去,重新阖上双眼。
明明对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和自己说,太宰治的耳边却仿佛响起了维特那有些苦恼和难为情的声音:
不好看,太宰不要看。
万一看到我不好看的样子,太宰变得更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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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太宰治已经感到后悔了,这种苦口婆心的麻烦差事,真的不适合他。
他明白自己对教育他人并不算在行,至少没办法做到像织田作那样有耐心和包容。
也许数年后遇到中岛敦时的侦探社社员,已经对此有所心理准备。
但现在的黑手党成员,显然还没做好引导任何人的打算。
更不用说,被引导的人是维特,这个比一般人类或者异能力者都更加危险和特殊的个体。
……也是爱着他的存在。
而正因为看清了对方那份过于深邃而坦白,沉重到让他都有些不知所措的爱意,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什么良善之辈的太宰治,才会如此犹豫。
话虽如此,这件事情却是他自己为了奖励对方才应承下来的。
再说,对方是无法伤害自己的人。
……所以没关系吧,也就一句话而已?
某人犹犹豫豫,磨磨蹭蹭,面上还在甜言蜜语地哄人开心,脑子里却在来回风暴拉锯,计较分寸,思考得失,进一步退两步,当场表演了一出如何《因为被人追求而分裂成双重人格》。
等到两个人吃完饭,去海边散了步,看了太宰提前让人特意准备好的烟花,甚至还像所有幼稚而深情的笨蛋情侣一样,包场坐了好几圈摩天轮。
直到连维特都开始担心会不会玩得太晚,要准备送他回家的时候,太宰治还没作出最终决定。
虽说,就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而已,乍一看根本没什么。
但有的时候,人必须要为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负担起责任。
尤其是在对方对你抱有亲近和信任时,说话更是要慎之又慎,不要轻易浪费别人的善意。
……善意。
话说回来,对于恶意的行为,这个在地下世界赫赫有名的少年能够毫无犹豫地进行反击,一针见血冷酷无情,手段残虐到让对方无比后悔成为他的敌人。
然而,面对善意的行为,明明对各种情况都应对自如,身经百战的他,反而会生涩笨拙得像是第一次接触好心人喂食的流浪猫。
伸出爪子又怕抓伤别人,伸出肉垫又怕自己受到伤害。
明明善意才是更加柔软、舒适、甜蜜的东西。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感叹他真是个——
……
……总之,如果之前自己看到的景象都是真的,那维特绝对要比自己年长很多吧。
所以说这算不算是恋爱诈骗,还骗到他头上来了?
既然这样的话,要是他一会儿万一没安慰好,或者用词遣句太粗暴直接把人说哭了,也不能算自己的错咯。
太宰治一边腹诽着,一边终于在自己家门口下定决心。
他转过身,用手指点住后面人的额心。
因为维特看不见太宰的位置,又害怕会无意间撞到,从来都是跟在后面走,人多的时候还会轻轻地拉住他大衣上垂落的袖子。
被点住额头的时候,容貌昳丽的少年还在暗暗回味今晚的约会,正处于最心满意足的时候。
夜云在微笑,星辰在高歌,街道上仿佛布满了春天女神自冥界归来时踏出的香花粉蝶,就连街边昏暗普通的路灯,在维特看来都像是举着雪白蜡烛扑扇翅膀的小爱神厄洛斯。
他眼里的世间所有一切,都因为之前的约会褪去了丑恶与憎恨,而展现出最浪漫柔软的模样。
所以当维特停住脚步,眼底像是盛满了明月碎光一样地望过来时,明明自觉已经对这副长相有所免疫的太宰治,也难免让呼吸乱了一瞬。
“怎么了?”
在太宰治的眼里,那双蜜金流浆般的眼眸中划过疑惑,接着又了然般地露出笑意,“我不会跟着太宰一起回家的,只是第一次约会,再说我们还不是恋人呢,这点规矩还是要懂的。”
本来要到嘴边的安慰又被下意识咽了回去,太宰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逃避似地飞快转开了眼,用非常冷淡、甚至可以称作冷漠的声音,公事公办地问道:
“知道就好。那……今天过得开心吗?”
对面的人不知道是没意识到他的语气有问题,还是根本就不在意,表情和语调依旧很梦幻,“很开心,太宰,我真的好喜欢你。”
“谢谢你让我明白,爱是比我想象中更美好的东西。”
大概明白这是要道别了,维特顿了一下,非常认真地说道,“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会永远铭记这一天的。”
“……”
又被对方一记直球当面击中的太宰治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些场景。
维特不会死,所以他说的永远……就是永远。
他烦躁而不豫地抿了下唇。
只是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就把音色放得柔和了很多,仿佛被维特身上的欢欣所蛊惑了一样,太宰治原本想说的是“毕竟是奖励我无所谓你觉得高兴就好”,
可话到嘴边莫名就变成了,“那,之前说要安慰你……”
然后他马上反应过来剧本台词不对,立刻补救般地话音一转,“维特还要听吗?”
希望维特可以说“这样就足够了”,然后自己就可以想办法把话题跳过去。
最终还是选择“退缩”的太宰治想。
当然,他不是要赖账,只是想找个更合适的时间来说,比如说自己自杀成功之后(?)就很合适,濒死时抓着对方的手说完就咽气,不用面对接下来麻烦的一切,这种镜头难道不是很适合拍成古典爱情电影吗?
虽然是悲剧结局,但是他想这么深爱着自己的维特,应该是不会介意这点小事的。
“真的吗?”维特有点惊喜地笑起来,“我以为刚才的烟花就是安慰了呢,其实这样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你看,他就知道。
太宰治神色更加温柔地望着眼前从里到外都散发出愉快的少年,内心平静地想到。
是维特这种奉献型的性格会说出来的话呢。
不会给爱人添麻烦。
虽然无趣,但是真好。
至少,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了他的预想。
“——但是太宰如果愿意说就更好了。”维特期待地扬起脸,顺便补上了后半句。
?
刚放下心来的横滨市著名人类心理学操纵家差点一口气没吸上来……!
等等,刚才不是还说有烟花就够了吗?
这次就把所有疼爱和优待都一次性用完,那他下次想约维特出来的时候,不是又要琢磨新的套路?
好麻烦啊……!
……
虽然很麻烦,但很可怜。
在经历了那样的悲惨待遇后,居然还喜欢上他这样的人,世界对这孩子的恶意是不是也太多了点?
“下次的话,不要麻烦别人。”
原本点在维特额心的食指,开始慢慢地往下滑动,从温顺闭上的眼睑、睫毛,再到线条精巧的下颌,最后划过脖颈略微滚动的喉结,停在左下侧的锁骨处,被身上衣物挡住了剩下的去路。
这里被剜出过双眼……这里被割破了喉管……还有这里,被用刀直接剖开整个胸腔。
可现在,白皙的皮肤光洁平整,完全看不出来以往的伤疤。
他的动作看似十分暧昧,但其实并不带半点情~欲,单纯是同情和怜悯,像是在安抚一只被坏人踢到吐血、晃晃悠悠地爬开,又湿漉漉呜咽着要抱一抱的小动物。
……话虽这么说,但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完全就是在吃豆腐……?
“如果觉得刀锋钝了,让你很疼,就把它拿过来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再递给别人。”
太宰治试着让自己的语气放软一点。他提醒自己这是安慰而不是教导,是要呵护柔软的心灵,而不是把它磨砺得更加坚硬,
“维特要学的东西还很多,要先学会守护自己,再去守护别人。”
被同族所遗弃,恐怕都还没有适应无处可去的孤独,就开始受到被亲近之人反复的折磨和伤害。
更远一点,维特从一出生开始,就直面了唯一亲人的死亡,从此只能孤身一人来面对世界给予他的全部恶意,却连可以安心哭泣的地方都没有。
为什么会有人伤害这么乖巧的孩子呢。
居然连用来切割这具身体的刀刃,都被磨损到发钝了,到底是被使用了多少遍?
想到之前的场景,太宰治的眸光微不可察地冷了些。
他不是没对维特下过死手。
但当时双方的立场是敌对的,至少也是港口黑手党单方面的敌对。
如果一开始就是像现在这样,处于同一立场的话,太宰治觉得自己肯定不会——
“即使被那样对待过,却还是坚守着不杀人的原则。这种以德报怨的行为,在我看来,简直愚蠢到令人发指。”
其实说到这里,那些话术上的技巧已经不再重要了。
明知道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太宰治还是抬起手遮住了那双眼睛。
“但是维特会继续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还在珍惜着人类,还在爱着他们的缘故吗?”
……也许,他会遮住那双眼睛的原因,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看到,那些此时正静默着沾湿手掌的泪水。
“不是的。”
维特哑着声音,濡湿的睫毛微痒地扫过太宰治的掌心,就像是在阐述一种众所皆知的真理般地说道,“虽然这样听起来更好,但我永远不会对太宰说谎。”
“人类是弱小、吵闹、贪婪的存在。”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怀恶意,事实上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类都很美好。”
“不是奈亚拉托提普嘴里的那种‘美好’,是那种会让你为自己居然能够守护这个种族,而发自内心地感到骄傲的美好。”
“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迟到我已经感受不到当初那份骄傲的心情。”
他把太宰治的手拉下来,露出一对会令人从灵魂深处感觉到恐惧的眼睛——眼白全部染得浓黑,一对灼人而冰冷的金眸则镶嵌其中,妖冶邪异的竖立瞳孔在夜里微微放大。
“在没有太宰出现的时间线里,我应该是现在这幅模样。当然,也放弃了继续遵守不杀害人类的原则。”
这一定是事实,太宰治想。
因为即使是他,在被这双眼睛毫无恶意的注视着的那一瞬间,也仿佛亲眼见证了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类的灾祸、不幸……以及死亡。
维特敛下眼温柔而平静地捧着太宰治的手,平静得就像当年躺在巨石祭坛上,被无限度的复活彻底压垮脊梁,再怎么哭喊吵闹都没有用,只能接受这注定的宿命,
“我不珍惜人类,我只珍惜你。”
持有守护之理的兽低下头,在那温热的指尖亲了一下。
如同亲吻着他注定会爱上太宰治的宿命。
“我不爱着人类,我只爱着你。”
“这样啊,”
而他的宿命则低下头,用微不可道的声音回应道,
“既然爱着我,那就继续努力吧。”
“……太宰?”
“想当恋人的话,现在的维特还不合格呢。”太宰治感受着掌心微凉的湿意,和指尖被那个吻染得几乎发痛的滚烫。
这是维特的过去和未来呢。
他想。
被冻结的泪水所浸湿的过去,以及被火焰般的爱意照亮整个灵魂的未来。
“努力变得更坚强一点吧,”
太宰治慢慢地,把自己的手从对方珍重的捧握中收了回来,
“等到维特什么时候,可以坚强到能够负担的起自己……还有我的生命时,”
他想到那种场景,多少也有点期待起来了。
“就成为恋人吧。”
当然,期待归期待,话一说完,太宰治就立刻开始假装自己只是不知情地随口一说、并不在意维特惊讶的反应、下一秒就会突发失忆症。
他甚至还特地转开头去欣赏那些根本就没有身边少年好看的女孩子们……好吧这是秘密住处,门口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那就只好抬头看向夜空中那些疑神疑鬼的星星(?)
“太宰?”
“啊,时间很晚了,”
现找钥匙太浪费时间,横滨开锁王狠起来就连自己住处的门锁都不放过,“我回家了,维特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啊。”
这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没反应过来,甚至都没来得说声晚安,就被心爱的少年直接关在门外的维特。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维特基本是一到私人时间之外的半夜十二点,就会准时出现在太宰治的身边。
如果对方是在任务中,那自然要负责阻挡有可能出现的流弹和其它危险。一般情况下,维特在出现的那一瞬间,就会以最快速度打晕所有的敌人——至于剩下是要灭口还是拷问,就不归他管了。
谈恋爱的事情,
你们人类之间的争斗,
而如果像今天这样,没有工作提前回家休息的话,他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继续守着,以提防有可能会出现的暗杀者……杀者……者……
……诶,太宰刚才说什么?
他是不是说……只要努力的话……就可以?
成为恋人???!!!
“对了。”
就在维特双眼亮闪闪,拼命捂着嘴不要让自己尖叫出声的时候,太宰治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因为隔了一道门的关系而显得有些发闷,“我说的努力可不是指爱情的方面,这方面维特已经合格了。与其说是合格,不如说哪怕你偶尔想要偷点懒也没关系哦。”
不然,等到自己结束这无趣人生的那一天,这孩子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
【高亮注意】略微有那么一丁点的血腥描写和一丁点的刀,心疼维宝的小可爱们请跳过这一截【对,就是你布丁,还有墨墨也?】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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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再往下看,啾咪你们~(顶锅盖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