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去的飞快, 只是下了几次狂风骤雨,寒冬便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春天来的安静,阳光明媚, 燕子裹挟着沁人心脾的暖风和花香飞跃南靖王朝。
春未尽,夏初临,一面是烈日当空, 一面是芳香四溢。
临江城靠海营生, 无边无际的大海翻涌着洁白的浪花, 拍打着礁石,磋磨成各式各样的, 甚是有趣。
山林之中,一株株野生菌子冒出头来,颜色各异,形状各异。
岑亦楼扫视一圈,看中那颗长得最大最艳丽的蘑菇, 刚要上手去采,一颗石子打在他的手背, 背后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将军, 那菌子有毒。”
岑亦楼“唰”的收回手, 目露惊诧道:“有毒?这么漂亮的菌子竟然有毒?”
苏兰亭背着竹筐走来:“将军难道不知, 越漂亮的东西越危险吗?”
岑亦楼眨眨眼:“那真是可惜了, 我还以为这菌子肯定美味呐。”
“是美味, 一口送你见阎王。”
“...”岑亦楼挑眉, “瞧你这牙尖嘴利的, 还真是将那人的本事学透了。”
苏兰亭拧下旁边的白色菌子, 微笑中透着危险:“哦?将军这是有意见?”
岑亦楼吞了吞喉咙,看着她手中被拧断头的菌子, 轻咳了一声:“...这么多蘑菇,到底哪个能采哪个不能采啊?”
转移话题的本事越发生硬。
苏兰亭指着右边树下灰色和青色的菌子:“那些是可以摘的。”
“好的,”岑亦楼走过去,直接将那些菌子收入筐中,“你不是一直在做风筝拿出去卖钱嘛?为何突然采摘起了菌子?还分得清这些菌子是否有毒,是否能吃,是否可以药用?”
他从未听苏兰亭说过她还会辨认菌子。
“多读书。”苏兰亭淡淡道:“而且多个营生挣钱也是好的。”
“...你需要钱?”岑亦楼回头,“我有啊。”
“不用你的,我自己有手有脚能挣钱。”
岑亦楼知道苏兰亭不会要自己的钱,他刚才说也只是想着苏兰亭这次能想开一点,接受他的帮助。
他纳闷道:“你卖风筝的钱已经够养活你自己了,还有那人给你留下的聘礼,你又为何还要受累采摘菌子?”
若不是他派去保护苏兰亭的暗卫回禀,苏兰亭这几日天天来着山林之中采摘菌子拿去市集售卖,他都不知道苏兰亭还有这等本事,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如今当起平民百姓还得心应手了起来。
不仅风筝做的精致美观,受临江城许多孩童和女子喜欢,渐渐得了一个“风筝娘子”的称号,眼下竟然还干起了“采菌人”的营生。
岑亦楼不懂苏兰亭这么卖力挣钱是为了什么?
苏兰亭起身,看着远处的菌子,走过去:“给自己攒个嫁妆。”
岑亦楼:“...”
他震惊道:“啊?攒嫁妆?你..你要改嫁啊?”
苏兰亭没回答他。
岑亦楼凑过去,面露慌色:“不是,苏兰亭,你真打算改嫁啊?”
苏兰亭低头摘菌子,闻言淡淡道:“我夫君都死了,我有何苦独守空闺呢?”
岑亦楼欲言又止道:“..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说也得守孝三年吧?”
“守孝三年?”苏兰亭手指蜷了蜷,“如今谁敢为她守孝,怕是嫌弃自己活的太久了吧?”
确实,自从辰月之变后,赵家因逼宫谋逆,混淆皇室血脉,意图改朝换代,被南靖帝下旨抄家灭九族,赵家全族甚至包括姻亲一族都被连累,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无一人逃过天子之怒。
抄家抓人之时,还是岑亦楼带兵去的丞相府和王府,周管家和茯苓还有那种侍女侍卫都被岑奕楼重新安排。
那时王都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举国欢庆,无人为其申诉祈求,就连赵之德、赵蓉儿和翟意砍头之日,围观刑场的百姓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各个都等着这三人人头落地。
赵家满门,皆是死无全尸,南靖帝下令,若南靖王朝境内谁敢为赵家人披麻戴孝,视为同罪。
岑亦楼抿唇:“..不是,你真的要改嫁啊?”
“你要嫁给谁啊?我为什么都没听过你要改嫁的消息?”
暗卫也从未跟他说过苏兰亭最近有接触过什么人啊?
苏兰亭起身,道:“将军,我摘完了,你若是想继续体验采菌子的乐趣,便留在这里玩吧。”
“唉?你干嘛去?”岑亦楼跟上去。
“卖菌。”
刚采完的菌子最是新鲜,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岑亦楼道:“去哪里卖啊?”
“天下客酒楼。”
岑亦楼颔首:“那一起吧。”
苏兰亭看他两手空空:“将军又没有菌子,又何必去那酒楼走一遭?”
“我去吃饭不行嘛?”
苏兰亭径直往前走:“随你。”
“不是,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嫁给谁啊?哪家公子?姓甚名谁?家世背景如何?”
苏兰亭视若罔闻。
岑亦楼拧眉:“是临江城人?家里可有妻妾?多大年纪?你真的就这么草率的改嫁了?”
他一把抓住苏兰亭,“别啊,再好好考虑考虑呢?女子婚姻大事不可随意定下,要深思熟虑些才行。”
苏兰亭抬眸:“那将军觉得我该深思熟虑多久才行?”
岑亦楼想了想:“...一,一年?”
苏兰亭冷笑:“女子样貌本就短暂,待我年纪更大些,届时别说改嫁了,我去给人家当妾室都没人要吧?”
“也不用一年,”岑亦楼纠结道,“也许半年,或者更快呐。”
“更快是多久?如此模棱两可的时间你让我一直等下去?”苏兰亭步步紧逼。
岑亦楼道:“最快两三个月,最慢一年不就行了。”
话音一落,他见苏兰亭脸上浮现的笑意,一时反应过来,猛地捂住嘴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苏兰亭叹了口气:“将军,我虽然是后院妇人,但是前朝之事也懂得一二,哪怕当时深陷泥潭之中自身难保,无法看清时局,可那人非要以自身性命做赌注,拼命将我拉出泥潭,保我性命,让我后半生无忧安乐,我就清楚了她所做一切究竟为何。”
“赵家倒台,谋逆之罪,满门抄斩,与赵家有关联的世家皆因此获罪,更别提将自家女儿嫁给王府的苏家,自然无法逃脱天子之怒。”
“苏家所有人都被流放发卖,那时,能从这样的滔天大祸中逃出来的只有死人,”苏兰亭说到这儿,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哪怕是真龙天子,也无法降罪一个死人不是嘛?”
岑亦楼哑然:“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也许是他一叶障目,当初带着苏兰亭离开了王都,带入岑家老宅安置疗伤,千金莲花保住了苏兰亭的性命,恢复过来的苏兰亭神色平常,面对赵家满门抄斩,苏家满门流放,她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问过翟意一句话。
而后,苏兰亭离开了岑家老宅,在临江城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开了一个风筝坊,每日做做风筝再卖卖风筝,所得银两也够她一人生活足以,岑亦楼担心她的安危,怕她一个姑娘家被有心之人惦记上,特意派了暗卫去保护她。
岑亦楼虽在边境,却时刻关注着苏兰亭这边的情况,正逢他回老宅祭祖,听到暗卫禀报,苏兰亭突然做起了菌子谋生,岑亦楼实在不理解苏兰亭这等做法,便借着看望老友的理由来找了苏兰亭,陪她一起上山采菌子,结果现在反被她套出了心里话。
苏兰亭眼中含着恳求之情:“岑将军,我不会问你她在哪里?也不会去找她,我只是想知道她..她还好吗?”
岑亦楼长长舒了口气:“赵家倒台之日,皇帝念在与翟意之间的交易,随便找了个死囚假扮翟意上了刑场,从此这世间便没有了南靖王爷翟意。”
“那时翟意离开了王都,去了临江城看你,可惜你还在昏迷,她也只是在一旁守着你,而后她体内的幽冥蛊虫发作的越来越频繁,蛊虫试图掌控翟意,翟意奋力压制,两方势力在她体内争斗,将翟意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
苏兰亭捂着生痛的心口,眼眶红了起来。
“看到翟意如此痛苦,我便请来了黑市那名医师,求他救救翟意,医师给了一个极端的法子,那就是去往极北之地,以寒冰之气镇压幽冥蛊虫,让蛊虫陷入沉睡,这样可以免受痛苦。”
“于是,我只能带翟意去了边境,那里有一座百年不化的冰谷,翟意就在那里休养,与体内的幽冥蛊虫做抵抗。”
苏兰亭问:“她还在那里吗?”
岑亦楼摇头道:“她跑了。”
“什么?”苏兰亭震惊道,“跑了?跑去哪里了?”
岑亦楼目光失落,叹道:“不知道。”
“我此次回到临江城,一是为了祭祖,二是看望你过的如何,三是我觉得翟意会来找你。”
“但你身边的暗卫回信,并未看到翟意的身影,而我看你状态就知道翟意并没有来临江城。”
“王都那边我也派人去寻了,也没查到翟意的下落,至于其他地方我都加派了人手去查翟意的踪迹,但是因为怕暴露翟意的身份,所以查起来有些困难。”
岑亦楼不能用肖像去寻人,毕竟翟意的样貌太过出色,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她与被砍头的南靖王爷如此相似,届时会引来无端灾祸,所以他派出的人搜查起来极为困难。
“好,我知道了。”
岑亦楼听到苏兰亭如此平静的回答,愣神片刻,纳闷道:“你不怪我弄丢了翟意?你不担心她现在的处境如何吗?”
苏兰亭摇头道:“为何要怪你?若不是你将翟意带去边境压制蛊虫,此刻翟意怕是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突然离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说完,苏兰亭握紧背篓的绳子,转身离开。
岑亦楼看着苏兰亭离开的背影,神色复杂,抬脚跟了上去。
春来第一鲜,临江城正是吃菌子的好时节。
苏兰亭趁着这次好时节,接连采了好几天的菌子,岑亦楼那次被她套出话后,便没有再来过,听暗卫跟她说,岑亦楼收到了其他暗卫的来信,说是在千山峰见过翟意的踪迹,岑亦楼知道后,便立刻启程赶往千山峰。
苏兰亭没有跟过去,怕自己成了他们的累赘,便留在临江城继续采菌子。
天下客酒楼老板看着苏兰亭送来的菌子,笑道:“苏姑娘这菌子真是新鲜,很多客人吃了你采的菌子都赞不绝口。”
苏兰亭淡笑:“老板满意就好。”
老板递给她银子,问:“苏姑娘最近可还做风筝?我家小孩上次把风筝给弄坏了,哭闹了好久,我想着从你这里再买个新风筝给他,要不然这孩子还拿着那修补的风筝玩,修补过的风筝我担心还会坏,若是再坏了,怕是又要哭闹个不停。”
“做的,小公子想要什么样的风筝?”
老板道:“跟以前一样就行。”
苏兰亭做了太多风筝,记不得每个卖出去的风筝,“小公子手上的是什么样子的风筝?可否拿来我看看。”
“好嘞,稍等片刻。”老板跑到后院,拿出来一个风筝递给苏兰亭,“你看看,就是这个,可以转头的。”
苏兰亭拿过风筝瞧了瞧,确实被人修补过,虽然丝绢和竹条磨损的厉害,但是风筝的衔接处被人重新编了一下,所用的方法竟然是“活头法”?!
她震惊道:“这风筝谁给你修补的?”
老板看她突然这么激动,喃喃道:“就..就是个过路的外地人。”
苏兰亭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
老板道:“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容貌,也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苏兰亭目光失落,光亮瞬间褪去,可这风筝上的活头法让她不甘心就此放弃。
“只是那人随便编了个称呼,一听就是假名字。”
苏兰亭抬眸:“什么称呼?”
老板回想了一下:“她明明是个女子打扮,却把自己叫作兰花公子。”
手中的风筝飘然落地,苏兰亭猛地抓住老板的衣袖,道:“那老板可知那人在哪里?”
老板被苏兰亭吓了一跳:“啊?当时只是匆匆一面,我也没在意一个外地人的去向啊?”
苏兰亭也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那老板可否告知你们什么时候去放的风筝,在哪里放得风筝?”
老板道:“前日傍晚,在夕落长廊。”
话音一落,他就看见苏兰亭转身向外跑去,连采菌子的背篓都没有背走。
“这是怎么了?”老板一脸懵逼,只能将背篓先放在后院,等着苏兰亭再回来拿走。
夕落长廊是临江城最著名的游玩景点,很多公子小姐都会在那里游船赏花,也有许多孩童在那里的草地上奔跑放风筝。
而夕落长廊距离苏兰亭的宅院只隔一条街道,苏兰亭每日回宅院都会经过夕落长廊,而天下客酒楼的老板前日在夕落长廊见过翟意,就说明翟意前日就想去找她,结果一直到今天苏兰亭都没有看到翟意身影,那说明翟意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苏兰亭跑回家的路上想了许多,可最后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在家等着,翟意一定会来找她的。
苏兰亭气喘吁吁的跑回家,此时黄昏的光落满临江城,也将门前那人的纤瘦身影照得宛如羽化飞升的仙子。
苏兰亭眼眶泛红,鼻头一酸,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哽咽道:“...翟意?”
那人缓缓转身,看向苏兰亭的瞬间也红了眼,她带着一丝哭腔道:“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苏兰亭再也忍不住泪水和心中翻涌的思念,跑了过去,将翟意紧紧抱在怀中。
“不久,”她焦躁的心情像是被狂风吹开云雾,豁然开朗,“只要你回来,哪怕是一辈子我都不嫌久。”
翟意拿开帷帽,低头吻在苏兰亭的发丝,柔声道:“我哪舍得让你等一辈子。”
苏兰亭仰头,吻在翟意那双冰凉又柔软的唇,喘息未定:“我知道。”
所以我笃定你会来的,哪怕千难万阻,你都会来到我身边的。
团团:【滴!女主好感度100%!】
团团:【滴! 炮灰任务已完成,正在建造复制体,任务者是否退出此任务世界?】
“所以你找到了可以压制幽冥蛊虫的方法了?”岑亦楼得知暗卫来报,说翟意在临江城,和苏兰亭在一起,他一听,立刻从千山峰赶了过来,“你在千山峰找到的?”
翟意点头:“嗯,千山峰有一株似雪骨蝶,其毒性可冻结全身血脉,刚要可以替代寒冰,压制我体内的蛊虫。”
“就是不太好抓,花费了一些时辰,才抓到似雪骨蝶。”
当时翟意抓到似雪骨蝶后来到临江城,本想立刻去找苏兰亭,突然蛊虫发作,翟意只能先找一个地方用似雪骨蝶压制蛊虫,待状态平稳下来,翟意才重新去寻苏兰亭。
岑亦楼看了眼厨房做饭的苏兰亭,小声道:“那...你还会死吗”
他还记得黑市那个医师说的话,幽冥蛊虫无药可解。
翟意平静道:“会。”
“但有了似雪骨蝶,我能死的更舒坦些。”
岑亦楼见她如此平静,表情变得扭曲,拧眉道:“...你既然能找到似雪骨蝶来压制幽冥蛊虫,为什么找不到其他办法来解除幽冥蛊毒?”
“而且你还会死的这件事,苏兰亭知道吗?”
“幽冥蛊虫无药可解,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如今我能做到事情就是将自己的寿命尽量延长至三十岁,多陪陪兰亭,而且..”翟意看她走来的苏兰亭,嘴角挑起一抹淡然的笑,“..她知道我会死。”
岑亦楼内心怔松一片,他看着两人依旧亲密的模样,仿佛生死对她们来说是最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如冬日里的大雪纷纷,春日里的百花争艳,夏日里的酷暑难捱,秋日里的落叶归根。
边境来报,有敌寇来犯,岑亦楼率兵出征,暂不知归期。
暗卫也被他撤了下来,有翟意在苏兰亭身边,就是最安全的。
岑亦楼在边境驻军打仗时,每年他都会休书给翟意两人,问她们是否安康?
回信简单又直白。
【安康,勿念。】
岑亦楼收信后,都会嘟囔一句“没良心的”。
今年,岑亦楼却迟迟没等到回信,但战事紧急,岑亦楼只能将重心放在战事上,想着尽快平定边境争斗回去看看。
平定之期长达三月有余,岑亦楼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正逢萧瑟的秋日。
岑亦楼特意准备了上好的烈酒,以及从边境带来的特产,给翟意两人品尝一二,他推开未锁的院门,走了进去,却发现院中落叶堆积,尘土飞扬。
岑亦楼神色大变,走进卧房,看到床上已经化为白骨的两人。
手中的酒瓶摔落一地。
白骨森森,却仍然能看到死前的景象。
她们紧紧拥抱,将彼此融入自身血肉,所以才会在化为白骨之时,密不可分。
秋风凛冽,吹入门户,桌上的尘土被吹得干净。
岑亦楼红着眼看着木桌上的刻字。
【知你定会回来看我们,也会带着好酒好菜,只是我们无福消受,便先走一步了。】
【安康,勿念。】
岑亦楼双手撑在桌上,泪水滴落,将“勿念”两字灌满了酸涩与悲楚。
他低声笑了笑,满身悲凉。
“挺好的,你们这样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