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跟虞山计划好了, 她吃下假死药,再由虞山来宣布死讯,并提及江辞的遗愿:想落叶归根, 恳求李承霖让虞山把她的“尸体”送回青阳郡夕清山。
此后, 虞山解除假死药的桎梏,施针为她续命, 若能在五个月内制出赤妃丹,便算她命不该绝,若没能制出赤妃丹,反正在李承霖的视角中, 她已经死了,也免得李承霖再度伤心。
虞山先给她施了针, 然后才把假死药喂给她吃。
吃下假死药后, 瞬间呼吸全无、心脏停跳、体温骤降,就跟真正的死亡没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十五天后, 药效流失, 人会再度醒来。
李承霖在御花园中焦急地等候, 高进却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呼道:“陛下,皇后娘娘薨了。”
“噼里啪啦——”
如同一道晴天霹雳, 李承霖仿佛被雷击, 差点没有站稳, 幸好紫菀在一旁扶着, 不然险些摔倒。
虽然从虞山的反应中猜出情况不妙,可听到这个噩耗传来时, 她依旧不能接受。
她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往永宁宫赶去。
看到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个人,李承霖摇晃着脑袋,踉踉跄跄扑到床前。
触碰到江辞冰冷的手背,她蓦地一怔,像是失了智似的,拼命用双手搓着她的手,企图用自己的温度将她温暖。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太医!”
阖宫的太医都来到了永宁宫,他们一个个地把脉,一个个地摇头。
最后,所有的太医跪成几排,年老的那位眉眼中带着悲悯,惋惜地说道:“请陛下节哀。”
李承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你们都骗朕!阿辞她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死?不可能……你们一定是诊断错了!我的阿辞没有死,她还活得好好的……”
其他太医不敢再开口,他们知晓,祸从口出,李承霖如今已经是近乎癫狂的状态了,若说错了话,没准会招来杀身之祸。
虞山没有这个顾虑,时间紧迫,他只想快点把江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好实施下一步计划。
他上前一步行礼:“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节哀。阿辞临死前对我说,想落叶归根,还请陛下准许我将阿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
李承霖抬起头看着虞山,眼中的红血丝愈发明显。
虞山不敢与她对视,皱着眉垂下眼眸。
片刻后,耳边传来“噗”的一声,虞山慌忙抬起眼,只见李承霖过分悲伤,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晕倒在地。
女帝一夜白头。
虞山没有顺利将江辞的“尸首”带回夕清山,只因李承霖不承认江辞已经死了。
江辞仍旧“睡”在永宁宫,李承霖白天遍寻天下名医,夜晚还是和往常一样,躺在冰冷的她的身边,与她说着话,哪怕没有丝毫回应。
“阿辞,我决定了,明天亲自去一趟幻境山,老天师本领高强,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承霖用手撑起身子,在她冰冷的额头落下温暖的吻,替她理好被角,嘴角溢着笑容:“阿辞乖,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一切都可恢复如初。”
次日寅时,天空飘着小雨,李承霖的銮驾已停候在幻境山山脚。
幻境山有位老天师,善于炼丹,神机妙算,活了一百来岁依旧精神矍铄,是口口相传的“半仙”,在民间颇有声望。
早些年,老天师最钟爱的弟子下山游历修行,在京城遇到一纨绔子强抢民女,还将民女的爹爹给活活打死了。老天师的弟子见义勇为,失手杀掉了那个纨绔子。
那纨绔子是官宦子弟,他爹是两朝老臣,岂能容忍自己的独子被杀?
双方都不是好惹的对象,这官司打了许久都没有定音,最后舞到了李承贺面前。
一边是颇有声望的老天师,一边是曾拥自己上位的老臣。
老天师擅长炼丹、神机妙算,对李承贺来说用处极大。可另一边毕竟是为他不正当上位出过力的老臣,若放了老天师的弟子,倒显得他薄情寡义,也会失了支持他的一众老臣的心。
最终,李承贺还是以杀人偿命为由,处死了老天师的弟子。
老天师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彻底失望。
幻境山虽隶属于东越,但历来都是不受哪方管辖的。
因此,老天师便放言:“皇室中人想要踏进幻境山,除非三拜九叩。”
他知道,皇室中人地位尊贵,怎么可能向他一个平民行叩拜之礼。
虽留下了这个条件,但无异于彻底断绝了与皇室的来往。
但,因为李承霖替弟子求过情,老天师便私下允诺可以帮她一个忙。
可惜的是,天泽十八年上元夜,李承霖落入了李承贺的埋伏,受了重伤,便向老天师求了一粒丹药,从此再无瓜葛。
如今,想要进入幻境山,就必须如老天师所说:“三拜九叩。”
紫菀搀扶着李承霖走下銮驾,高进撑着伞,不解地说道:“陛下,为何不将老天师传召入宫,而是要亲自来一趟呢?”
紧接着又换了不满的语气,抱怨道:“再说了,您是皇帝,他是平民,哪儿有皇帝向平民行三拜九叩之礼的?”
紫菀瞥了高进一眼,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即接过李承霖的手,略微皱眉,犹豫着问道:“陛下可决定好了?”
李承霖仰头,透过伞檐看着望不到头的山顶,凛声道:“我意已决,不可转也。”
她让紫菀拿着伞退下,迎着蒙蒙细雨,慢慢向前走了三步,头上十二旒冕微微摇晃。
她今天穿的是东越国最高礼制的冕服,玄衣纁裳,织日月星辰、山川飞龙于其上,只在封禅时所穿。
她不在乎地上的泥泞,毫不犹豫地跪下,左膝先落地,然后是右膝。随即两手置于地上,一叩首,站起;再跪,二叩首,站起;再跪,三叩首,站起。往前走三步,继续重复之前的动作。
一个半时辰过去,上山的路途还不到一半。
山路崎岖泥泞,李承霖的衣裳拖泥带水、破损不堪,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她的膝盖已经血肉模糊,伤口粘连着衣物,每走一步、每跪一下,都是撕扯般的疼痛。但她依旧重复着,目光坚定,比任何时候都要虔诚。
雨越来越大,她的一头白发沾满了泥水,沉重又狼狈。雨水冲刷着她磕破了的额头,混着血水滴落下来,冕旒上的玉珠被血水和泥包裹,摇摇晃晃地模糊着她的视线。
她不管不顾,继续下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宫女侍卫们远远地跟在她后面,又是担忧又是心疼。
李承霖把伞让给了紫菀,但紫菀没有选择打伞,而是陪着李承霖一起淋雨。
紫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看着李承霖的身影,忽地问道:“高进,你说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高进摇了摇头:“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倒真希望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也不枉陛下走这一遭。”
“所有人都说皇后娘娘已经死了,可陛下不信。”
“陛下还是放不下。”紫菀说,“她们二人情深缱绻,如今生离死别,又怎么能接受呢?”
雨渐渐停了。
李承霖足足花费了四个时辰,三叩九拜,从山脚跪到山顶。
她不顾伤势严重,站立在观门前,行礼朗声道:“李承霖,求见老天师!”
皇帝驾临幻境山,三拜九叩只为求见老天师,如此声势浩大,老天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但他却一直在观里打坐,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方面,他早就知道李承霖会在今天来访;另一方面,他算出江辞的“死”是她自己造就的。他要尊重她的意愿。
半晌没有人理会,但她依旧不放弃,继续朗声道:“李承霖,求见老天师!”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小道童走了出来,打躬道:“陛下请回吧,天师说了,今日不见客。”
李承霖只当作没听见,连忙道:“烦请道长通传一下,李承霖有事相求。”
话音刚落,老天师便走到了门口,朝李承霖作揖,随即缓缓道:“贫道知晓陛下来此的本意。”
“既已知晓,还请天师指条明路。”
“命数如此,不可强求。”
李承霖心里“咯噔”一下,她已把幻境山视作最后的出路,却迎来了当头一棒。
她咽了咽口水,喉结微动,嗓音忽地变得嘶哑:“若我偏要强求呢?”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老天师说完这句话,便和小道童一起回到观中,小道童顺便合上了门,道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连老天师也没有办法,李承霖彻底穷途末路了。
她仰头望着天,绝望又疯狂地哈哈大笑,笑声响彻整片山林,惊飞了几只山鸮。
李承霖回到皇宫中,虞山立马迎了上来。
假死药的时限没有多久了,若不赶紧把江辞带回夕清山,一来怕会露馅,二来得赶紧炼制赤妃丹。
“陛下!”
虞山跪在她跟前,第一次说了重话:“阿辞已经死了,求求陛下让她落叶归根吧,难道陛下要让阿辞连死都不安生吗?”
李承霖没有太多反应,只是魂不守舍地说:“我知道了。”
然后便摇摇晃晃地朝千秋殿的方向走去。
紫菀跟在她后面,经过虞山时,忧愁地朝他摆了摆头。
李承霖来到千秋殿,将天泽十八年时聘驸马的婚书找了出来,上头的名字写的是苏昌和李承霖。
可惜了,造化弄人,因为北姜突袭,封后大典不得不取消,直到现在,李承霖与江辞都没有一份结婚文约。
她立马研了墨,亲自执笔,小心翼翼地修改着婚书上的内容,直到将苏昌的痕迹彻底抹去,改为江辞后,脸上才浮现出笑容。
她拿着婚书跑到江辞床边,像小孩一样开心地介绍道:“阿辞你看,我们有婚书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笑着笑着,眼泪却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她终于承认江辞过世了。
当天晚上,她紧紧抱着江辞的“尸身”,嘴巴贴近她的耳朵,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冷静低沉:“阿辞,既然招惹了我,就休想逃走。即便是死,你也永远属于我。”
次日,她同意虞山将江辞带回夕清山,并派遣专人护送。
送走了虞山和江辞,她立马召来史官,要他为江辞修史。
史官提笔,记下了寥寥几句:“天元四年四月,皇后江辞病入膏肓,不治而亡。”
李承霖看着上头的内容,大骂了一句荒唐迂腐,她的阿辞一生荣耀,岂是这寥寥几句就可以概括的?
更何况,比起皇后这个名头,也许她更想要别的。
李承霖想起江辞在战场上厮杀的飒爽英姿,开口道:“既如此,便追谥她为神武大将军。”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另外,朕要亲自为她修史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