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16章 见距离终知紧要

  匡铸仰头望望署房的棚顶,稍作沉默才轻叹道,“朔王甚会拿捏人心,知道老夫既不愿意与之为敌,对于掣穹也有愧疚之处,平素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关键时刻迅捷出手,自然一击即中。”

  “我爹……”弓捷远的声音不由又轻轻颤。

  “你爹是可勤王救驾的人!”匡铸痛快,且亦分外明了地说,“是老夫,看清建殊苛酷昏庸不堪扶持,很想大祁有个雷厉勇武之君,压着镇东将军不让动弹。掣穹自然可以不听,毕竟南面到处都在骂我是国贼耻臣贪生怕死的人,他若抗命也是不二臣的正当,可他还是听了,为此辜负开武皇帝临终之托,更被削职夺权,这些事情皇上未必知道,朔王……看来已晓得了。”

  弓捷远呆在当地。

  原来爹的那些艰难还有许多因由,原来这位兵部尚书并不是糊里糊涂被逼无奈地当了三朝元老。

  都是迎纳之臣,各有各有的想法和道理。

  匡铸又默一刻,而后又轻笑了,“此事是该如此。你爹回来嫁女之时,已求老夫酌机将你送离京城。身为大祁之臣,我与掣穹都不盼望边疆有变,可既生了,还有什么机会比这更好?虽然不能回到你爹身边……嗐,人生在世不称意处十之八九,谁都一样,参将慢慢就会明白。且去吧!这番离京,不知许久能再见着,但愿老夫还有阳寿能够亲眼看你意气风发。”

  弓捷远死死捏住掌中符验,竟说不出道别的话,木着双腿出了兵部官署。

  过了这么半天,宋栖仍在原处等着。

  弓捷远慢慢走到他的面前,眼眶竟然红了。

  宋栖疼爱般地摸摸他的脑袋,“这做什么?你是参将了呢!当兵的人该当勇狠一些,不要脆弱。弓总兵到底是比我强,有个可用儿子。符验收好,莫被这雨给打湿了。”

  符验都是上等皮纸做出来的,轻易不会碎烂,弓捷远仍如听话孩童,好好揣进怀里。

  宋栖又替他理理衣襟,仍很少见地温声说,“明日不走便是后日。老头子岁数大了,不爱做那送行的事,回头就不见了。此去蓟州也不几天路程,你只记着,这张薄薄符验,宋栖却是求不到的。将来对着咸风苦雨辛苦艰难的时候,莫生后悔退缩之心。”

  “大人,”虽只数月相处,弓捷远已把这个父辈当成半个亲人,难得听他说出暖热的话,不由想求一个见解,“您觉得,朔王此人……如何?”

  宋栖倒不奇怪他问自己,稍作思考之后回答他道,“此人可怕!由他对待尚川便能看出,杀马者路旁儿,高标高榜,看着赏识在意恩重如山,其实从来不在心上,一切安排只为借力使力。帝王之心,可侍可不可伴,你能远远走开,是好事情。”

  弓捷远虽是主动询问,却没料到宋栖会这般答,瞬息之间,身上又出一层冷汗。

  宋栖与匡铸,对他而言都是贵人,对谷梁初……

  来时急切,二人都没打伞,外面淫雨霏霏,虽然不算迅骤狂猛,也早把他两个给浇湿了。

  此时内外交攻,弓捷远又打起颤。

  郭全很反常地迎到官署这边,伸手接住弓捷远的肘弯,轻声说道,“郎中回吧!”

  弓捷远很认真地给宋栖行了个礼,仍旧没讲离言别语,裹在郭全带过来的雨袍里面往车上走。

  宋栖品级虽高,却是没人管的,兀自立在雨线底下,目送这跟自己共事了好几个月的年轻人有些难过地行远了去,很久方又叹息一声。

  谷梁初已经等在将军府里,看见弓捷远浑身湿雨地下了车,立刻将他横抱起来,大步朝卧房走。

  梁健赶紧去寻火盆,又让人烧热水。

  谷梁初将弓捷远放在卧房地上,动手去剥那些早已粘住了皮肉的湿衣裳,蹙眉数落,“马上要离京了,怎么不知保养自己?是要病着去蓟州吗?”

  谷矫撑着双伞送这二人进房里来,却很害怕听到他们说起分别的事,只将干燥布巾递给谷梁初,便即关门出去。

  谷梁初把弓捷远的湿衣服全拽掉了,只怕他更加寒冷,抱到床边用被裹住,而后亲手替他擦拭头发。

  “莫忙!”弓捷远眼睛猫儿一样睁了半天,终于说话,“等下还要洗的。”

  “那也先擦一擦。”谷梁初说,“少浸一些冷气。”

  “侯爷何时动身?”弓捷远问。

  “后天一早。”谷梁初答。

  “那我也便后天早上。”弓捷远说,“明日去看看他。”

  谷梁初点头,“孤就不去露面,师兄陪着你吧!”

  弓捷远闻言又瞅他的眼睛。

  谷梁初明白什么意思,低声解释,“他去北疆督军,又与韩峻关系密切,孤莫给他多增非议,并不是忧父皇忌惮。”

  “以后就剩你自己面对他的忌惮。”弓捷远缓缓地说,“我和侯爷都不在近前,此样解释还能跟谁说啊?”

  谷梁初捧住他的脸庞细看了看,声音竟很平和,“不用说啊!肯明白的,比如谷矫梁健,自会疼孤,巴不得的,说了让他乐么?”

  弓捷远的悲伤又如洪峰一样湃了起来。

  只有谷矫梁健。

  谷梁初只有谷矫梁健。

  把他身边全算一遍,爹如猛虎,没有娘亲,兄弟谷梁厚是个敌人,谷梁瞻太过幼小自己护不周全自己,还要依靠父王庇佑,谷梁容与谷梁简就更不用说,朴清凝蕊……便能当真心疼心疼他也好些啊!

  徒有皇子之身,徒有亲王之爵,甚至还比不上自己,能被匡铸和宋栖这样的人当个儿郎后辈。

  “师兄留给你吧!”这般时刻,梁健不敢假手于人,亲自捧着火盆进来,弓捷远趁机说道。

  不管什么动静,但能岔岔注意,他的情绪就不明显。

  好在还有师父和师兄,就留给谷梁初吧!

  原本也是他的。

  “师兄跟着你去!”谷梁初攥住他的湿发,态度不由分说,“你不会只在蓟州城待着,胶东虽是涤边将军管辖过的地方,市井之间江湖之上,总有许多不好明白的地方。师兄自幼跟着师父各处行走,红尘经验远比经管将府多得多了。他跟着你才是得展所长。”

  “那你呢?”弓捷远忍不住问,“若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事,还能靠谁?”

  猛然想起倪彬来了。

  朔王爷宫中有人,所谓的人不会就是倪彬吧?

  这老公公是个良助,可他当真能够全心全意地帮谷梁初吗?不,他和匡铸一样,和宋栖及尚川一样,即便都算正直,都算社稷之裨,即便都要与谷梁初联手做事,也总把他当成狼来防备,不会真心信赖,更不会顾念他疼惜他。

  “除了谷矫梁健,”弓捷远急急地说,“除了师父和师兄,别人都靠不住。那个倪溪,还有白二都只是个下属,谷梁初,你可别糊涂了,以为谁都可以指望。”

  谷梁初的笑容既轻又涩,“不要担忧。孤已是个成年王爷,从前没遇到师父和师兄,甚至还没得着谷矫梁健时,不也活过来了?”

  弓捷远的心脏被大锤子砸了一下,自己听见咕咚一声,起初还不甚疼,而是一种袭入胸脘的巨闷与震荡,过了须臾才开始痛。

  那种缓上来却挡不住的,真真切切的痛。

  吴江的事倪彬的事,弓捷远真是怨过谷梁初的,因为怨得不够正当,不能理直气壮,所以满心计较满心疑虑,很久没有给他好脸色了。

  朔王爷自然看得出,却当看不出,不急不躁不怒不问,由着自己闹腾,暗里却在紧锣密鼓地做安排。

  假若知道分别就在眼前,弓捷远定舍不得将那厮守时光耗在怄气上的。

  他总以为时间还早,总以为日子还长。

  总是忘了这个看着贵重无匹的人其实也是孤立无援。

  与谷梁初比,吴江也没那么重要,倪彬也没那么重要,不因朔王存在的何辞与沈恩遇也没那么重要啊!

  一颗浑圆泪珠骨碌滚下,毫无预兆地划过弓捷远细腻如脂的脸颊。

  谷梁初伸指将它揩去,眼帘垂下,不再注视弓捷远的双眸。

  弓捷远哽咽地搂他的颈子,“谷梁初……”

  梁健与弓秩一起进来,把大浴桶摆在地中。

  弓捷远当听不见,将脸贴在谷梁初的腮骨上面,哑声询问,“你舍得吗?舍得我吗?”

  谷梁初对着地中的脸急促抽动几下,眼眸死死地盯着梁健和弓秩肃着脸孔,哗哗地往浴桶里面倒水,喉间蓦然起了腥咸。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弓捷远在水声中轻轻抽泣,不想再憋着了。

  梁健与弓秩转身出去,把门死死关严实了。

  天凉,热水留不长久,谷梁初拽掉弓捷远身上的被子,再抱起他,送到浴桶里去。

  “倪彬认识我的舅舅。”身体落入热汤之中,冰寒骤暖,弓捷远有点儿受不住那温度,使劲儿仰脸,看住谷梁初。

  谷梁初双手撑住浴桶边缘,视线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弓捷远那张满是水意的脸。

  弓捷远绒羽般的睫毛缓缓开阖,慢慢地说了倪彬对自己讲的那些话,而后难过地说,“我为吴江的事和你闹气,所以含住不讲……吴江的事你也没错,怪我自己疏忽大意,不懂驭下……倪公公大概不会害你,但也戒备着你,你要清楚,做事情时留着心眼儿……”

  谷梁初咽喉里的异样始终不去,没急说话,只是摸起桶里浴瓢,舀了热水去冲弓捷远被雨淋湿的发,一下一下,慢条斯理。

  弓捷远乖乖不动,任那热水浇在头上,“我总任性,恼也没用。”

  “孤没有恼!”谷梁初清清喉咙,终再开口,“你舅舅同何辞的事情,孤前不知,还是你到王府之后顺带查出了些许。也只是些许,隔得太久,细处朦胧,不好下定论的,提起来只惹你生伤感愤郁,所以没想要讲。倪公公是何辞的义亲并非秘密,何辞死了,父皇那样多疑的人,韩峻都放在外,不教掌管京营,却把倪公公当成汤强卢极一样信任,并不全因他为何辞净身入府,而是因为父皇同何辞有过大争执大龃龉,倪公公并没支持义甥,而是站在了父皇一边。”

  弓捷远顾不上再伤感,颇为惊讶地问,“他不支持外甥?为什么?那是什么分歧?”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都在玩,所以更新的时间线是乱的。小长假哦,还能更文,飒飒已想夸自己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