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30章 知密事不免茫然

  “马行就是师父京城的家。”谷梁初说,“他要留在这里,自然得找身份掩护,并不为了专门卖马。”

  弓捷远还是不甚明白,“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地在这里?找周阁珍的麻烦么?既是你师仇视的人,王爷替他除掉就是,何必大费周章?”

  谷梁初嘲讽地笑,“一个病包子,总把索命之事想得简单极了,动不动就杀了除掉。你倒与孤除个看看。”

  弓捷远不解地道,“周阁珍虽然品级不低,到底是个南京的迎官,且又不是手握兵权的诸侯权臣,你要有心对付,怎不趁着新旧交替之时下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他的性命,别人只当旧党锄奸。”

  “你当皇上如何一定用他?只因他是纳迎之臣?”谷梁初道。

  弓捷远一肚子疑问地瞧他。

  “他不是能征善战之将,也非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谷梁初继续说道,“怎就入了开武皇帝法眼,位极人臣,而且连着三朝都是重臣?”

  弓捷远哼了一下,暗道那还不是你们谷梁一家从爷爷起就是既用又疑的性子?本事太大的不放心,功高盖主的留不下,方才显出这种小人来了?

  “陕浙相距甚远,却有一线豪绅巨贾勾连纵横,为的就是左右时政有利自身,这是前元苛政逼出来的,开武皇帝统一天下之时,因着连年兵祸,国家财力已枯,自有许多依仗这些人的地方,就没下死力气剪除,以至后来疾入肺腑要切哪块都得带一大块肉去。大祁始终外患横陈,可能做那自伤八百之事?只得暂且由着这帮奸商 ,他们明着经营丝绸茶叶,实际上掌握着中原的私盐私铁码头旱埠,天下之财几乎都在他们手中。”谷梁初缓缓地说。

  弓捷远初次听闻此事,心惊地道,“那又关周阁珍什么事情?”

  “周阁珍就是他们拱出来的头官,”谷梁初道,“不贪军事司法,专盯民政。”

  弓捷远倒吸一口凉气,“我闻开武皇帝吏治甚严……”

  “那是给人看的。”谷梁初淡淡地说,“但凡王朝,怎能离了钱囊国库?这个周阁珍是绑钱囊的带子,该杀,却也不能随便杀,皇帝们固然都恨,也都投鼠忌器暗中挠头。”

  弓捷远一时说不出话。

  他未进过朝堂,能推测到的事情不多,但也明白世事十分复杂。

  王道官道皆是血泥交混,腥臭龌龊。

  “你当建殊皇帝当真败于父皇之勇?”谷梁初又问他道,“二三万军匹敌五六十万兵马,打的什么?金银而已。宰了周阁珍容易,国库若是立刻绝了入流,这么大个国家却要如何治理?都说皇帝金口玉言,只在京城里面空口喊些白话就能好使的吗?”

  弓捷远听得后背生寒。

  人吃粮马吃草。原来谷梁立得的那些支持不是信念爱戴,而是利益?这位篡帝的宝座竟是权钱交换的结果?

  非但他没想到,父亲似也未曾想到。

  这是多么危险的事。

  随时可能被人卖了。

  “周阁珍他……”弓捷远沉吟道,寻找措辞继续探问。。

  “不仅是我师父的对头,也是涤边将军的对头。”谷梁初打断他道。

  “什么?”弓捷远更加震惊。

  谷梁初蔑然看了看他,“想是你的年纪还小,涤边将军还没舍得与你提及这些。你也就当真没有去想,怎么负责往辽东送军粮的,总是他的族属?”

  “我以为是任人唯亲荐以朋党……”弓捷远说。

  不是没有注意,只是未曾深究到底。

  “那也是的。”谷梁初点了点头,“哪有一个人能把事情都干完的?谁都得有帮手有助力……不过大祁非只辽东才是边境,次次军粮都由他的人来督送,你就从来没奇怪吗?”

  弓捷远眼睛睁得老大,不由捉住谷梁初的手臂,急声问道,“你是知道原因?”

  “涤边将军由个微末士兵升为一方大将,过程之中怎能不是步步惊心?他虽看着勇武,其实很懂谋略机变,未教给你也是可惜……”谷梁初缓缓地说。

  “什么意思?”弓捷远瞪着他问。

  “意思是你白长到这么大,”谷梁初道,“就只骄傲任性,从来不知为父分忧。周阁珍虽辖民政,却也不必非由军粮贪墨——民生水利,那点不比军粮滋润,且又不惹注意?所以始终盯着辽东克扣,不过是与涤边将军有些旧怨。家门之敌将军如何不告诉你?是疼你还是觉得不堪大用?”

  弓捷远心里滋味复杂,且又不太相信这话,自然再追问道:“什么旧怨?”

  “他们党里有个姓邰的人,好多年前做了涤边将军的参军。那时涤边将军尚未镇守辽东,还跟着开武皇帝东征西讨,与这参军意见不和,先斩后奏地给杀了。”谷梁初悠悠地道。

  弓捷远从未听过此事,瞠目问道:“那我爹他……后来总在辽东,也是因为周阁珍啊?”

  “那又隔了好多年。你六七岁时就随涤边将军来了辽东,说是家在顺天府,实际上大都是在边防过的,一晃就是十一二年。”谷梁初不直接答,仍旧缓缓地说,“不过是因为开武皇帝已经老了,脑子也糊涂了,涤边将军却很年轻。大祁北线东线防务最重,皇子都需身负塞防之责,他不来守胶辽却去哪里?他既得用,也很懂得避风头,才能挺立这么多年,没被周阁珍这一干人等弄掉。只是争斗远未结束,又一新朝开始,把握大祁命脉的却还是那么些人,至多不过父易了子……”

  “他们能够遮天?”弓捷远插嘴问道。

  “倘若为了利益,不得不容他们在朝堂上蹿下跳,”谷梁初语速极慢地说,“就能遮住许多人头顶光线,包括你与孤王。”

  “皇上如此忌惮我爹……”弓捷远忧心忡忡地道。

  “父皇也忌惮周阁珍!”谷梁初毫不避讳,“他不忌惮的也没几个,还都用着,不过是怕扯了筋皮拽了骨头。”

  弓捷远接不住话。

  都忌惮,都得用,这场争斗必然乌烟瘴气。

  “谁想安心坐这龙庭,都得想尽办法换掉不放心的,都想清楚分出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所以捷远,”谷梁初又看看他,低声地说,“你与孤也算是同仇敌忾。”

  弓捷远虽然觉得谷梁初这些话语不是空穴来风,却也不能全听他的一家之言,便又问道,“你师父跟周阁珍有什么仇?”

  谷梁初却不说了。

  弓捷远等了一会儿,又问他道:“就算你师父跟他有杀父夺妻之恨,你一个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又怎么会为你师父所用,非淌这汪污浊不堪的浑水?”

  谷梁初笑他拎不清楚,“并非孤为师父所用,而是师父为孤所用。罢了,一时也讲不清,你也不用急着知道。”

  弓捷远如何不急?只想一下抠烂谜底才痛快呢,“你到底想干什么?未来的皇位十有八九得是你的,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妄动的?开武皇帝明白禁止皇子参政,更加不准结交朝臣……”

  “他管得那样多,”谷梁初不甚在意地道,“父皇还不是夺了他钦定的储君之位?”

  弓捷远倒吸一口凉气。

  所谓大逆不道,有谁比得过他?

  “可你若不消停,皇上也会忌惮于你。”弓捷远挣扎道。

  “从他登上宝座那天便已开始忌惮,提防孤会随时弑父夺权,妄不妄动都是一样。”谷梁初的脸上看不出个具体表情,没人能够猜到他是什么心思。

  弓捷远又卡住了。

  亲生父子。

  王府已不远了,透过帘缝儿往外看看,弓捷远最后问了一句,“你既然肯同我说这些,就没打算放我活着离开吧?”

  谷梁初的眼角抽了一下,没有回答。

  返回王府正好赶上午膳,弓捷远虽然出了趟门,实际上没走几步,胃口不是很好,草草吃了一点儿之后喝了汤药,自去看望不系。

  马厩果然宽敞干净,光线也好。

  弓捷远先是看看槽内,但见豆粕麦料十分充足,盐水淡水也都干净,微微放了些心,然后才用手掌拍拍不系脖颈,把脸伸去贴着它道,“换地方了,你习惯吗?”

  不系低哼两下,似是回他。

  “这儿离我近,”弓捷远又低声说,“不管怎么,能常常见。”

  “司尉这般爱马。”不待马再哼鸣,一个尖细声音由后说道,“挨挨蹭蹭,不像主子坐骑,倒像是对儿情人。”

  弓捷远听出说话之人心存恶意,把他讽成两脚之马,不由眉头微蹙,扭身看了一眼。

  果然便是吕值。

  吕值笑嘻嘻地,样子不似面对谷梁初时那般恭敬有礼,反而有点儿洋洋得意或者居高临下,又或者两样兼而有之,他横着上身走过来,下身却又配合不上,样子颇有一点儿滑稽。

  “司尉这马果然极好,不怪王爷也看上了,椒房独宠,自己混个院子,以后就和司尉一样,日日都在咱们这儿了。”吕值语调阴阳怪气,表情又恶又邪,让人瞧着就觉心口翻腾。

  “马就是马,”弓捷远冷冷地道,“什么椒房独宠?吕大人未免用词不当。”

  “我是伺候人的,自然文武不精。”吕值便又阴笑着道,“哪比司尉才华过人,张嘴就是百把十首诗词,不重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