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
“前辈。”
“前辈?”
温澜书回过了神,一低头看见了一张略显担忧的脸。
前来镇压混沌的不止他一人,有不少热心的修士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不过因为都是一些散修,商讨镇压的方式时往往我不服你、你不服我,迟迟商讨不出方案。
直到温澜书来到此处,由于他在这帮修士之中颇有名声,之前又有镇压混沌的经验,这些修士便以他为尊。
有了这些散修帮忙,温澜书没有亲自出手,仅在身后坐镇指挥,便指引着这些散修成功的将混沌重新镇压,目前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凶兽浑身上下都是宝,这次的镇压同样获得了一些战利品,散修们一致认为温澜书的功劳最大,便将战利品收集起来,让温澜书先挑,谁料刚进门就看见温澜书单手撑着桌子,面色惨白。
前来送战利品的散修被吓了一跳,慌忙上前,却又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只能有些紧张的问道:“前辈,您没事吧?”
温澜书摇了摇头,他对散修道了谢,但并没有取走任何一件战利品。
“这次事件能圆满解决全要仰仗各位,我不过是在人后动动嘴皮子罢了。”
见温澜书如此坚定,散修没有强求,告辞离去,却在即将走到房门前时,被温澜书突然叫住。
温澜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我听闻道友你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不知可否见过这信上的文字?”
散修拿过信疑惑的看了半晌,笃定的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抱歉的微笑,但下一刻他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改口道:“我好像见过类似的文字。”
“好像是在……啊!不知前辈你可听闻过古勒扎?”
“这是一个边陲小城,他们使用的文字便和这封信上的有几分相像,这是这个小城在数百年年就被流沙掩埋,所留下的文字记录寥寥无几。”
散修讲的相当详细,一切来源都有根据,仿佛这封信的来历真是如他所说的一般,温澜书从他的话中挑不出逻辑错误,但是内心却下意识的否定了他的说法。
不是的。
这封信根本就跟什么古勒扎毫无关系。
这封信是——
呼之欲出的答案却如同掩藏在迷雾深处。
温澜书觉得自己似乎只差一步就能触及真相。
但因为缺少最关键的那把钥匙,这短短一步路对他来说犹如天堑。
与那群散修告别后,温澜书和褚乐生一起前往据说大衍令即将出现的地方,与早已前往那儿的顾鸿雪汇合。
那封信并未再被放回储物袋中,而是一直被温澜书放在身上。
褚乐生见状忍不住询问,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悦:“师尊,这封信是谁送给你的,你好像特别宝贝?”
温澜书清冷的脸上罕见的流露出些许茫然。
“我不知道。”
他说,看向信件的眼神却带着细微的怀念,似乎在透过这封信看着某个模糊的人影。
他对这封信的情绪是相当复杂的。
欣喜,抗拒,纠结,甚至还带着些许赧意。
纵然他不记得这封信的来历,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但是在看到这封信的第一眼,诸多情绪却像是打翻了颜料罐一样,一股脑的涌了出来。
因为此刻他对这封信没有任何印象,因此反倒能以一种第三者的视角,更为客观的去梳理、分析自己的种种情绪。
温澜书的指尖划过信件上的文字。
月色笼罩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脸颊映照的分外白皙,几乎显出玉一般的质感。
温澜书的眼睫垂下,将眼底的情绪尽数遮盖。
他捕捉到了见到这封信时自心底生出的喜悦,逃避般的羞赧,还有弥漫开的不舍。
如果有人向他索要这封信,他是不会把信送出去的。
——所以这应当是一封很重要的信。
温澜书想,低低叹了口气。
然而正因为重要,心中反倒生出对于信件来历全然无知的遗憾来。
尤其是信件开头的那几行字。
温澜书一字一句的看过去,最后闭上了眼睛。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的。
与顾鸿雪汇合已经是三天之后。
大衍令现身的地点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这个城镇并非商贸要道,平日里冷冷清清,如今却是人满为患。
照目前这个趋势,到时免不了要一场恶战。
温澜书一行人找了个客栈住下,路过大堂时,约莫有二十多个人聚在角落里,低声商讨着关于大衍令的事情。
他们似乎已经在附近寻找了多日,但却始终无果。
“不可能在山脚,当时洪水几乎把整座山都淹了,要藏也应该藏在山顶才对。”
“但是山顶已经翻了一遍,根本没有。”
“难道不是埋在地下,而是藏在树里?”
“怎么可能……”
见温澜书走来,他们立刻噤声,等到对方走远后,才接着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话。
但是温澜书耳聪目明,即便隔了有一段距离,依旧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差的听了下来。
“洪水?”
温澜书问道,这个词似乎在某一刻触动了他的神经。
“大禹治水啊,”顾鸿雪随口说道,“据说上古时期的确有过一次大洪水,所以才留下了大禹治水的传说,那个时候正值各类上古神明隐退的时期,虽然没有准确的记载,但伏羲大神想必就是在这段时期留下了大衍令。”
顾鸿雪掏出了一块玉牌,开始往里刻录信息。
他在这段时间内已经探听了不少消息,此刻正打算汇总告知他的掌门师兄。
将玉牌送到对方手上后,只要神识往内一扫,就可以得知玉牌内记录的信息,一些门派中的功法大多用这种方法记录,非常方便。
“我将你的近况一起写上去了。”
顾鸿雪说道,看了眼温澜书,柔和了神色,建议道,“我觉得你还是亲自给大师兄传信比较好,口信也行,毕竟你现在情况特殊,大师兄虽不明说,但是他很担心你。”
“知道了 。”
在师父去世之后,温澜书几乎是大师兄一手带大,都说长兄如父,但是大师兄他这儿几乎可以算是亦父亦母了。
温澜书回房间后拿准备写信。
他写信向来简洁,基本不会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就连开头结尾几句话与旁人相比都显的平实。
以“ 顷接手示,如见故人”为开头。
以“书不尽意,余言后续”为结尾。
笔尖吸饱了墨汁落到纸张上,游龙一般留下了端方雅正的字迹。
直至写到结尾的时候,流畅的笔尖越写越慢,最后兀的停下,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落了下来,在信纸上缓缓晕开,恰好挡住了结尾的后半句话。
书不尽意。
余言后续。
书不尽意……
啪嗒一声。
手中的笔落到地上,砸开一道散射状的墨痕。
温澜书猛地起身,颤抖着手取出了那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犹如弯折的河流,回旋曲折却又隐含美感,流露出些许神秘。
温澜书当然不认识这种文字。
但是信件开头的几行字他却认识。
他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一笔一划对照着写下去,又是如何一个不慎引发了一场误会。
而如今,他似乎能想象出那个记忆中高大沉默的剪影是如何坐在书桌之前,如之前的他一样将这句话誊写在纸上。
温澜书的指尖缓缓划过那几行字。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信件难以表达我心中所想,未尽的话语留待日后再说。
原本是结尾的句子,被对方直接写在了开头。
石榴咕噜噜滚落在地。
一只修长的手先温澜书一步将其拾起。
漆黑的长袍垂落在地,如同一卷堆积的乌云,又随着对方的起身缓缓垂直,如同一片无垠的夜空。
“我不擅长写一些热情的话语,但是我写下的那些文字也不能很好的表达我的想法。”
石榴被放回了桌上。
哈迪斯站在温澜书身后,视线落在了那封信上。
“如果当初有回信的话,我可以把另一句话也写上去。”
温澜书闭着眼睛,脑海中始终缭绕的迷雾散去,那些记忆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如一条蜿蜒的长河般与他幻境中的记忆串联在一起。
“三生三世啊……”
温澜书喟叹。
竟有种一梦千年的感觉。
“之前的几个幻境中,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嗯,”哈迪斯低低回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想要轻触温澜书的眼角,又反应过来现在自己的状态,收回了手,“我一直陪着你,但是触碰不到你,你也看不见我。”
哈迪斯说这话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温澜书敏锐的察觉了对方深藏于眼底的情绪,意识到对方应该是目睹了自己的三次死亡。
第二个世界没有死,但总归是目睹世界崩塌了。
温澜书在拥有完整的记忆时,只当前三个环境是自己的历练,早已做好了准备,种种苦难皆以平常心面对,并不觉得如何。
但是见到哈迪斯这幅样子,温澜书却忍不住哑然,原先给自己设立好的要与对方保持距离的界限溃散成了一团云雾。
不见面或许会更好些。
但是见了面,总归忍不住要对对方一退再退。
“那只是三个虚无的幻境,并不是现实,”温澜书的神色在月色下显出了几分柔软,“起码我现在已经恢复了记忆,也能看见你了。”
温澜书安慰的语言实在苍白,但是哈迪斯却肉眼可见的因为这几句话缓和下来。
“我知道。”
“但是即便知道也很难无动于衷。”
哈迪斯有时候会坦诚到让温澜书惊讶的地步,他的指尖动了动,转过了视线。
桌上的石榴在月色下散发着莹润的色泽,红宝石一般。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眼熟,”温澜书想起了那颗千刃峰上的石榴树,和自己当初在冥府里见的那颗一模一样,“冥石榴。”
“我听塔纳托斯说,服下冥石榴的人就只能待在冥府中,但是想来这颗应该没有这样的效果。”
哈迪斯沉默,脸上久违的显出了一丝尴尬的恼意。
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根据什么来具象化他在这个世界的实体的。
变成一棵冥石榴树哈迪斯并不觉得如何。
但是被当事人这么点出来——或许温澜书只是单纯的疑问——但他的心思也因为这颗冥石榴昭然若揭。
话说不同地区、不同文明的神话,似乎总是会不约而同的记载一场大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