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

  哈迪斯感觉自己再度陷入了梦境。

  正常来说,一般人在陷入梦境之后不会有这个意识,只有从梦中苏醒后,才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而哈迪斯此刻清楚的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即便眼前这个世界的场景无比真实,拂过的风带着冷冽的气息,落下的雪透着逼人的寒意,远方云雾缭绕,起伏的山峦在云雾间若隐若现,铺下大片浓绿的色块,哈迪斯也近乎直觉性的明白——就好像有人在他脑海中隐隐告知过一般——眼前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哈迪斯看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随着他再度进入梦境,那些曾经他经历过的,又因为苏醒而被遗忘的记忆,再度缓缓浮现在脑海。

  就好像墨迹在纸上缓缓洇开。

  哈迪斯的记忆如翻滚的浪潮,种种色彩斑斓交织,最后停止于某个冬夜里落下的雪。

  那雪太冷了 。

  哈迪斯想。

  尤其是当那雪落在地上那具尸体上时,哈迪斯跳动的心脏仿佛也随之缓缓浸入冰水中一般,带来一种刺骨的冷意,又因为这冷意过于入骨,就连痛感也不明显,只在很久很久之后,甚至在哈迪斯苏醒将梦中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才会传来些许后知后觉的钝痛与怅然。

  哈迪斯曾在梦中围观过三个人的人生,目睹过三个人的死亡。

  但是即便这三个人人生轨迹不同,就连相貌也有所差别,但是哈迪斯知道,他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三人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温澜书。

  但是哈迪斯在梦中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他插手不了对方人生的轨迹,只能看着温澜书在不同的人生中挣扎,最后又因为命运的反复,如同枝头凋零的落叶般,不可避免又无法挽回的滑向最为糟糕的终点。

  无一顺遂。

  三段人生,无一顺遂。

  哈迪斯的心中似乎燃烧起了一簇幽幽的暗火,原本构筑灵魂的理性开始崩解,转化为一种更为浓烈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于哈迪斯来说是很陌生的。

  他执掌冥府上万年,自以为已经看遍了人类间种种的悲欢离合,类似的情形他目睹过不下数百次,情绪却始终未有一点波动。

  以善恶衡量罪名,他总能以最为理性的姿态决定灵魂的去处。

  但是当种种不幸加诸于温澜书身上时,他的理性开始摇摇欲坠。

  哈迪斯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冷静,他确信自己想要做些什么,或者说,干涉些什么,就像当初在提丰的尸体前,他将力竭坠落的温澜书接住一般。

  如果可以,哪怕明知这是虚假的,他同样想将这凄风苦雨一般的命运导向更为圆满的一侧。

  哪怕只是偏离一点也好。

  哈迪斯想。

  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始至终都是命运的旁观者,于是心脏中的暗火如汹涌的暗潮般涌动着,那浓烈的情绪却因为无处宣泄而不断挤压,最后在这无力的现实之下,融化为一抔令人怅然的苦酒。

  哈迪斯只能一直跟着他。

  温澜书并不知道。

  但是在这三种人生中,哈迪斯一直默默跟在他的身边。

  哈迪斯看着温家公子如落入泥淖的凤凰,后半生穷困潦倒,又在他于寒风中瑟缩时,忍不住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冥王的神力如浪潮般宣泄而出,却到底冲不破这梦境构筑的藩篱,只能吹落几片摇摇欲坠的落叶,任由其打着旋落到温澜书头上,徒劳无功似妄图替他挡住刀刃般的朔风。

  第二世,哈迪斯陪着温澜书度过了前半生最潦倒的日子,他看着温澜书峰回路转,又看着他坚守本心,目睹千金却不取一毫,不贪,不骄,不躁。

  当温澜书履行完约定,告别那员外郎,离开府邸时,哈迪斯就站在门外,他看见春风拂起温澜书稍长的发,温澜书一身素衣,无知无觉的向他走来。

  哈迪斯陪着温澜书见证了世界破碎的时候,又看见世界在顷刻间重构,温澜书成了末代的帝王,他的人生历经大起大落,最后于冰冷的雪地上奄奄一息。

  这一世哈迪斯的自由度要比之前高很多,他似乎在一点一点的融入这梦境的世界,但终究不能在温澜书面前现出身形,于是只能操纵天穹的云,无形的风,令早春的花朵在枝头坠落,轻飘飘的落在温澜书额头,如同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但这大概是最糟糕的梦境。

  哈迪斯亲眼目睹了温澜书的死亡。

  这死亡太过真实。

  即便知道眼前的只是虚幻一场,却仍旧忍不住因为那逐渐苍白的面容而在心中突然生出些许慌乱。

  哈迪斯不知道自己那时的表情怎么样,但有一种尖锐的几乎令人眩晕的痛苦席卷而来。

  他有些踉跄的坐在温澜书身旁,看着温澜书的呼吸一点点微弱下来,最后如同断裂的风筝线一般,骤然消散于风中。

  哈迪斯的身影逐渐凝实,他替温澜书挡住了落下的风雪,又轻轻拭去了他眼角冰凉的雪水。

  温澜书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身体在风雪中逐渐僵冷。

  哈迪斯知道这是温澜书必定会做出的选择,也知道这次的死亡几乎就是注定,但就是命运的无可避免,反倒造就了更为深沉的无力。

  于是哈迪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他,最后俯下身,给了温澜书一个虚虚的拥抱。

  他的口中溢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哈迪斯怀抱着温澜书,在这冷冽的风雪间,再度迎来世界的破碎。

  现在是第四个世界。

  哈迪斯有了实体,他化成了一颗长在温澜书洞府外的石榴树。

  他看着温澜书向他走来,这个世界应当是以温澜书原本的世界为蓝本,温澜书穿着最初的那一身长袍,双眸沉静的像是一弯深湖,剔透的眼中倒印着一棵艳丽的石榴树。

  石榴树是不能动的。

  哈迪斯不愿只是单纯的等待,于是在温澜书伸出指尖触碰的那一刻,哈迪斯令那颗石榴落入了他的怀中。

  他有预感。

  或许在这第四个梦境中,他们两个人能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温澜书看着手中的石榴。

  冰天雪地中长一颗正在结果的石榴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让人忍不住怀疑是否是什么灵植,或许是一个明晃晃的陷阱。

  但石榴真的是一颗普通的石榴。

  温澜书取出一颗石榴粒在指尖捻了捻,艳红的汁水顿时在指尖爆裂开来。

  但是温澜书看着这颗石榴,又直觉应该不能吃。

  丢掉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温澜书这么想到,伸出去的手一顿,又鬼使神差的将石榴放到了储物袋中。

  温澜书到山脚下的时候,他的七师兄顾鸿雪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褚乐生站在一旁,似乎要铁了心和温澜书一起去。

  顾鸿雪与温澜书同为剑修。

  但与温澜书略显清冷的外貌不同,顾鸿雪就如同初春的芒草,带着一股温润风雅的俊秀,他的剑相当特殊,不过小臂那么长,平日里就藏在袖子中,而非像温澜书那样悬于腰间。

  见到温澜书来了,顾鸿雪忍不住迎了上来,高高兴兴的喊了声“小九”。

  温澜书微微颔首,随后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的褚乐生身上。

  “师尊你身上伤势未愈,我实在担心,”在温澜书沉静的目光下,褚乐生顿了顿,不闪不避,迎了上去,“我修为虽然不及师尊和师叔,但至少前几日刚入了元婴,起码不会拖后腿。”

  温澜书想起来了,自己这个徒弟论天赋算是无念门内的翘楚,甚至与他当年不遑多让,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温澜书不想让褚乐生亲身犯险。

  正打算拒绝时,顾鸿雪笑着走到他身旁,“小九,师侄说的有道理,此行凶险,路途上多一个照应总是好的。”

  见两人都如此坚持,温澜书也便不再阻拦。

  只是在他们行了一段路,找了个住处修整过夜时,温澜书在半夜敲响了顾鸿雪的房门。

  刚一打开门,温澜书便径直走了进去,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顾鸿雪,开门见山道:“这次说是要去讨伐混沌,是否真实目的不止如此,你们……是不是也想要大衍令?”

  顾鸿雪一愣,随即苦笑,“我就知道瞒不过小九,掌门师兄本来不让我跟你说的。”

  顾鸿雪的实力在无念门仅次于温澜书,他正是为了大衍令而来,因此在温澜书处理混沌的事情的时候,他必定会找个理由离开。

  只是他又放心不下自家小师弟,故而在听褚乐生说要和他们一起去的时候,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为的正是希望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有个人能照应一下温澜书。

  “大衍令不过是个传闻,尚不知真假……”

  温澜书皱眉,然而话未说完就被顾鸿雪打断了。

  “小九……”顾鸿雪叹了口气,“这片大陆上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参与到了大衍令的这件事情中,即便有部分宗门无心争夺,也派出了门下弟子一探虚实,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念门并不能置身事外。”

  “这次我也是应了掌门师兄的要求前去探探虚实的,更何况……”

  顾鸿雪顿了顿,再开口时话音极轻,他神色微动,像是在触碰一个渺茫的、易碎的梦,带着几不可见的怅然。

  “那是传说中能改写规则的力量……”

  “你就不想——”

  最后几个字隐没于顾鸿雪的唇齿之间,但是温澜书仍旧听清了他的话语,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

  “再看见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