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神明

  你见过神迹吗?

  诺姆曾无数次的询问过这个问题。

  那些衣着整洁、面带笑容的人总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是的,我见过神迹。

  德墨忒尔让丰饶降临大地。

  阿西娜带来陶瓷与纺织的技艺。

  波塞冬挥舞着三叉戟,敲裂岩石,让泉水渗出。

  他们赞叹神明的仁慈,并为此献上虔诚的信仰,仿佛那是良善的救世主。

  即便未曾直面神迹降临的人,也听说过一些关于神迹的故事。

  他们说宙斯将代替普罗米修斯受罚的喀戎升为了射手座。

  他们说阿西娜救活了英雄提丢斯并令其长生不老,又因为复活的提丢斯残忍的吃了墨拉尼普斯的头颅而收回了长生的赐福。

  他们说阿尔忒弥斯救下了被后母陷害致死的希波吕托斯,并让他成为了自己神庙的祭祀。

  诺姆曾因此满怀憧憬,他希望神迹有朝一日能降临到他的身上,那些伟大的、良善的、仁慈的神明们,能如同传言那样降下恩泽将他带离苦海。

  但是他从未等到过,他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沐浴在神明的恩泽中,自己却始终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日日与苦难纠缠。

  他是个孤儿。

  阿波罗身为医药之神,却任由疾病带走他的母亲。

  阿西娜如此仁慈,可仍旧任由死神塔纳托斯带走他父亲的灵魂。

  他最初以乞讨为生,可获得财富寥寥无几。

  后来他靠盗窃续命,然而却被抓住被迫砍掉了一根小指。

  神迹呢?

  既然神明如此慷慨,为何神迹从未降临到他的身上?

  诺姆百次千次的向他人求证神迹存在的真实性,试图用这一点念想来牵扯住自己摇摇欲坠的灵魂。

  然而越求证生活就越灰暗。

  诺姆躺倒在一堆碎石旁,就在不久前,他偷窃了一个女人的药费,被追上来的丈夫打了半死,扔到了这条小巷中。

  钱被抢回去了。

  天上在下雨。

  他衣不蔽体的蜷缩着,很冷。

  但是依然没有神迹。

  诺姆咬着自己的手指,鲜血滴滴答答的留下,然而他面色灰败,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啊,就连最良善的阿西娜也抛弃了他。

  在某个时刻,诺姆忽然明白所谓神明的仁慈只是人类虚无缥缈的想象。

  神明从来都是冷酷漠然的。

  阿西娜与普罗米修斯创造人类,宙斯却又降下洪水毁去。

  人类的生存与毁灭都在神明的一念之间,在此基础上,无论是神迹还是惩罚都是神明漫不经心的消遣。

  人类活在鱼缸里。

  诺姆是如此绝望,但可悲的是他依然不愿意就这么死去。

  哪怕是一个屋檐也好,至少找个避雨的地方。

  诺姆拖着剧痛的身体在地上攀爬着。

  不远处的神庙尚未竣工,但至少已经搭建出了些许避雨的地方。

  诺姆爬到神庙中,雨水不再落到他的身上,但是阴冷的寒气渗入骨髓,逐渐带走他身体的温度。

  冷啊,真的太冷了。

  身旁就是波塞冬高大的神像。

  明明是冷漠的神明,但是那些人类依旧前赴后继的将钱财砸在这座雕像上,如同跑入豺狼口中的天真羊群。

  何其愚蠢!

  诺姆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但是眼中却充斥着将死的绝望。

  他突然忍不住惶恐的祈求,口中不住的吐出破碎的话语。

  不要死……

  还不想死……

  伟大的冥王,请不要带走我的灵魂!

  天上突然落下一道雷电,惨白的光芒照亮了神像底座上的一行小字。

  那行字凌乱的像是地上的杂草,刻痕深刻的却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海沟,像是有人在极其慌乱的情况下,用力刻下。

  诺姆的意识已经有点恍惚,那行字像是模模糊糊的图像,片刻之后,字里行间蕴含的意思才如同火焰燎过的痕迹般,后知后觉的浮现在脑海。

  “nya……”

  “nya……rlathotep。”

  “奈亚拉托提普——”

  “长居与此。”

  诺姆含糊的念出了底座上的字,就在念出名字的那一刻,他忽然感觉空中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

  有什么庞大的、阴冷的、黏腻的东西如黑暗般将他包裹。

  诺姆因为这注视深陷于窒息一般的恐惧,可心脏却又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怨恨在心中滋长。

  那一刻他想了很多,残酷的、冷漠的、伪善的,种种神明的事迹在他脑海中不断的浮现,最后沉淀为深刻的怨毒。

  打破这一刻的,是雨夜中突然响起的车轮声。

  诺姆循声看去,有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马车的主人似乎只是想看一眼尚未建成的神庙,却无意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诺姆,立刻惊慌的跑过来,将他半扶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

  诺姆身上的血液已经将他的衣摆染红,裸露的伤口在雨水中泡的发白。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更加惊慌了。

  “你醒醒!不要睡!坚持一下,我带你去找医生!”

  那人身上的饰品咯的诺姆皮肤发痛,他借着微弱的光芒,看清了男人身上的服饰。

  柔滑的布料,坠满宝石的衣扣。

  又一个,又一个为了祭祀海王远道而来的有钱商人。

  “你也是为了祭祀海神而来?”

  诺姆气若游丝的问道。

  男人一愣,但为了不让诺姆一睡不醒,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

  “是的,我早些年是附近的农民,是海王殿下凿出的泉眼滋润了我的土地。”

  啊……又是一个信奉神迹的人。

  总是如此。

  总是如此。

  灵魂的重量是对等的。

  但是所拥有的财富却从不对等。

  伪善的神明令富有者更加富有,却从不注视贫穷者所经历的苦难。

  【他抢走了你的财富】

  恍惚间,诺姆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那个男人将他带回了马车,厚实的毛毯裹到了身上。

  诺姆看着男人身上的珠宝,忽然有种拨云见日般的了悟。

  是了……

  灵魂的重量是等价的,但是人生的境遇却天差地别。

  不应该如此,当然不应该如此。

  会造成这种场面,正是因为那些神明将幸福、欢乐、财富肆无忌惮的倾斜。

  那些本是属于我的财富与幸福!

  这些人会富有至此,正是因为抢夺了我本应该拥有的财富啊——

  所以我要……所以我要……

  【杀了他】

  诺姆岩浆般沸腾的情绪奇迹般的平静下来,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平坦而充满光辉的道路,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因为受到正确的指引后而产生的纯然的喜悦。

  是了。

  杀了他。

  然后——拿回来。

  这种喜悦在他将匕首刺入这个男人的胸膛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男人当然是个好心的男人,但可惜同时是个不知廉耻的窃贼。

  此刻诺姆身上的伤在男人请的医生的照顾下好的七七八八,他用自己破旧的衣服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将匕首佩在了腰间。

  之后他穿上了男人的衣服,带上了男人的珠宝,驾着男人的马车在城市间游荡。

  他现在是个年轻的商人。

  “你见过神迹吗?”

  酒馆中,诺姆轻声问道。

  同行的商人脸上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我听说过,阿西娜曾与赫拉、阿芙罗狄蒂一同照料孤女,并传授他们可以养活自己的手艺。”

  “这并非真正的神迹。”

  诺姆脸上露出一个怜悯的微笑。

  “曾经的人类生活在一个物产丰富的时代,人们无需劳作就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是神明让疾病、贫穷、嫉妒等各种灾祸遍布大地,是宙斯招来洪水毁灭人类。”

  “神明既然如母亲生下孩子般创造了人类,便应该如母亲爱护孩子般任人类予取予求。”

  “但是他们没有做到。”

  诺姆流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悲伤。

  “所以他们并非真正的神明,只是一群伪善者,所谓的神迹,不过是他们愚弄人类的玩笑。”

  “但是好在——”

  “我已经找到真正的神明了。”

  诺姆垂下头,轻抚手肘处露出的一个烫痕——那是一个疑似带着高帽的人像的图形。

  “真正能指引我的——”

  “神明。”

  “需要带你去看看吗?我的神明。”

  “去哪儿?”

  同行的商人惊疑不定。

  诺姆定定看着他,随后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他悠远的目光穿过云层,落在苍茫的林海之间。

  “去巴那塞斯山。”

  诺姆敬爱自己的神明,自然也遵循神明的指引。

  正如他当日来到巴那塞斯山,按照神明的指引寻找一样传说中的物品。

  他现在同样可以从林莽间出来,为神明承担来自他人的恶意。

  诺姆的手中其实拿了把匕首,他想象当日杀死那个商人一样将手中的匕首刺入眼前人的血肉中。

  那人穿着一身白袍,诺姆几乎可以看见血花在白袍上绽放的样子。

  但是下一刻,一把长剑直直向他刺来。

  诺姆看到了一双冷冽如霜雪的眼睛。

  如雪原般平静的杀意将他锁在原地。

  令他整个人如坠深渊,浑身上下僵硬的再难寸进一步,只本能般的从喉间发出一声惶恐的惊呼,如败犬一般瑟瑟发抖的祈求宽恕。

  诺姆从未离死亡这么近过。

  那把剑停在了他的喉间。

  那个清俊的男人审视的看着他,锋锐的长剑比雪还冰冷。

  “这儿人迹罕至,道路凶险,你为何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