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酒神祭祀刚过的第二天，人们都还未从昨夜的狂欢中清醒，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新人，整个城邦都看上去懒洋洋的。
温澜书与赛尔特道别，淡淡道了一声“有缘再会”。
赛尔特张了张嘴，他看上去像是很想说些别的什么，但似乎受制于种种原因未能说的出口，最后只能微微抿唇，转化为一个稍显纠结的表情，轻声说了几句听上去相当官方的祝福，一双眼睛却眼巴巴的看向温澜书。
最后还是温澜书顶着他的视线半是问询的开口。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赛尔特摇头。
温澜书很难理解赛尔特的心情。
在温澜书看来，赛尔特试探出了那个外神灵魂碎片的能力范围，帮了他们大忙，但他自己却因为被外神的灵魂寄宿而险些身死魂消，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
因此无论是用系统道具救他，还是想办法找来丘比特的铅箭帮他消除系统道具的副作用，都可以说是一种对于他的补偿。
但是在赛尔特看来，自己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尽管心中恐惧，但是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是温澜书三番两次的救他，他欠了温澜书一条命，若算上海德拉的那次，那就是两条。
赛尔特很想为温澜书做些什么。
但是他也看得出来温澜书的身份不一般，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在巨大的身份、实力差距之下，即便自己倾尽全力、拼其所有，能提供的所谓帮助，对温澜书来说恐怕也微不足道的宛若尘埃吧。
自己根本就做不了什么。
赛尔特叹了口气，有点沮丧，但是他最终还是抬起头，相当认真且诚恳的说道：“如果您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必定会竭尽全力的帮你。”
温澜书闻言一怔，反应过来了赛尔特刚刚欲言又止的原因。
他看着赛尔特的眼睛，恍惚间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对这种场景并不陌生。
当他杀死某个霍乱人间的妖兽的时候，基本都会收到当地居民的感谢，有些是富商，但是妖兽肆虐的地方一般寸草不生，富商能跑的早跑了，所以留下的大多是一些无法离去的贫民。
温澜书救了他们后，他们就会拿出自己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来，然后用与此时的赛尔特如出一辙的眼神看着他。
但是正如赛尔特所猜测的那样，温澜书作为一个修道者，无论是粮食作物还是金银珠宝，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这些东西对于那些饱受妖兽残害的村民来说，却是能维持自己生计的所有家当了。
所以温澜书绝不会收取那些东西，他取了妖兽的尸体当做报酬，若仍旧有村民试图感谢他，他就直说无论是粮食还是金银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意义，若真想感谢，希望对方在无念门的子弟来附近游历时，能力所能及的提供一点帮助。
因此无念门在整个大陆上可以说是广结善缘。
此刻面对赛尔特的好意，温澜书也没有拒绝。
他答应赛尔特如果有适当的需求的话，会找他帮忙。
但实际上这是一件概率很低的事情，更何况在温澜书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本质是一种对赛尔特的补偿，之所以答应，也不过是为了让对方放心罢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之后应当是不会再见了。
温澜书与哈迪斯转身离去了。
空旷的街道上人影稀少。
温澜书刚走出没多远，便觉察出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没有恶意，但整道视线遮遮掩掩的，夹杂着好奇以及激动，用一种自以为很隐蔽实际上相当明显的方式注视着他。
温澜书眉心微蹙，侧头看去，却看见了几个眼熟的身影。
是三个商人。
他确信自己不认识对方，却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像是……
像是……
温澜书想了起来。
——那是昨夜酒神祭祀时，一直盯着他的那几个商人。
当时以为是因为节庆的原因自己多心，现在想想，莫非是冲着他来的吗？
温澜书同哈迪斯对视一眼，快走几步，直接拐入了附近的一条小巷。
见温澜书不见了，那三个商人并未追过去，只是有些遗憾的收回了视线，结果一转头，就看见温澜书和哈迪斯从他们身后的一个拐角内缓缓走了出来。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
温澜书单刀直入，漆黑的双眸在阳光下剔透的像琉璃一般，带着淡淡的审视。
那三个商人一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其中一个长相机灵的商人及时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有点磕巴的解释道：“我们没、没有跟着你。”
“我们只是……”他与同伴对视一眼，轻咳一声，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您是不是那位杀了海怪的……”
由于不确定温澜书的身份，他将剩下的几个字咽了下去。
温澜书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但那几道天雷是因为他渡劫而起，机缘巧合之下才杀死了海怪。
温澜书沉吟片刻，只能笼统道：“算是。”
三位商人的眼睛蓦的睁大。
“真、真的是您？”
其中一个身形微胖的商人深吸一口气，他像是恨不得抓着温澜书的手好好感谢一番，但是鉴于温澜书冷淡的神情，伸出一半的手默默收了回来，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我们当时就在库赛尔做生意，要是那些海怪没有被杀死，我们这次肯定要血本无归，所以……所以……”
“不，其实那是个意外……”
温澜书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激动，他试图解释，却被对方出声打断。
微胖的商人问出了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那毁灭海怪的雷霆是否因您而起？”
“……是。”
“那就是您救了我们的性命与财产啊！”
温澜书默默后撤一步。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神明与人类的关系格外密切的缘故。
神明少了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人类对于神明也没有敬畏到诚惶诚恐的程度，反而意外的亲昵、热情，就连面对疑似“神明”的温澜书时也是如此。
温澜书发现自己有点招架不了。
他让自己的神情尽量显得冷淡，试图几句话将这个话题终结掉。
那三个商人也极会察言观色，见温澜书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立刻佯装自己有事要忙，先行离去。
只是在温澜书转身离开后，他再度感受到了几道激动却又自以为隐晦的视线落到了身上。
温澜书不由的有些无奈。
“他们怎么认出我的。”
哈迪斯盯着他，视线扫过温澜书的眼角，最后落到他眉心的红痣上。
“你很好认。”
温澜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点，伸手抚上了自己的眉心，语气中带了点亲昵的抱怨。
“我师父也这么说，他说就是因为这颗红痣太显眼了，他才在一堆小孩中一眼就看到我，然后把我捡回来的。”
温澜书此前从未提过他师父的事情。
哈迪斯并不介意了解对方的生平，他正想顺着这个话题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下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不对。
冥王有些凝重的视线落在温澜书脸上。
“怎么了？”
温澜书疑惑的看过来，他长着一张清冽冷峻的面容，平日里只是视线微转，因而显得端方，现在脸颊微侧，就显得生动。
冥王确信有哪里出问题了。
起码在此前。
温澜书并未有过如此亲昵生动的神情。
哈迪斯想到了那支金箭。
他此刻不得不怀疑，金箭可能确实有点作用。
于是他又问道：“那你……还想要回去吗？”
温澜书先是一怔，随后神色中带上了些许怅然。
“我确实有回去的方法，但是我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温澜书缓缓道，双眸微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如果没有成功，我并不介意待在这世界，但是如果可以的话……”
“其实我还是想要回去的。”
温澜书抬眸，神色淡然且坚定，仿佛刚才的怅然只是昙花一现，唯有在看向哈迪斯时，双眸中的坚定颤动了一瞬，但迅速恢复成了之前的样子。
“我的师兄、徒弟、友人，有恩于我的人都在那个世界，如果可以，我是想要回去的。”
他重复了一遍。
哈迪斯敏锐的察觉到温澜书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不舍。
他确信温澜书此刻受到金箭的影响了。
但却意外的没有多少担忧。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
温澜书摇头。
目前哈迪斯的好感度并非满值。
他从始至终都没把系统的条件告诉哈迪斯，并非不相信对方，只是哈迪斯作为条件之一，要想让系统有足够的能量破开世界屏障，他的好感度要达到一百。
但是用对方真诚的情谊，去换取一个必将会到来的别离，岂非太过残忍？
所以温澜书拒绝了哈迪斯的帮助。
哈迪斯对此并未太过意外。
“先来了一个你，又来了一个外神，可见世界屏障并非坚不可摧。”
“如果世界屏障有薄弱之处的话，其实我一直怀疑……这个薄弱之处是不是在深渊？”
哈迪斯太高了，垂眸看着温澜书的时候逆着光，就显得那双眼睛有点幽深。
“毕竟……那最先跟外神扯上关系的两个怪物，是从深渊跑出去的。”
“那时仪式还未开始，但是他们已经处于被蛊惑的癫狂状态，所以在此之前，他们应当有一个跟邪神接触的机会才对。”
提丰死后，哈迪斯回到深渊将所有的封印加固了一遍又一遍，对此最有发言权，但是他明明说着严肃的话题，最后的落脚点却又回到了温澜书的身上。
“时间与空间的法则是维持世界运转的重要法则，而神明是法则的具象化，这个世界也许有送你回去的方法。”
温澜书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哈迪斯所说的世界屏障的薄弱之处。
“如果世界屏障因此被削弱的话，那个外神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那是两件事情，不能因为有个未知的敌人，行动起来就束手束脚。”
哈迪斯似乎笑了一下。
“而且现在处于敌我不明的境地，未必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你似乎很想帮我回去？”
这是温澜书深埋于心中很久的一个疑惑。
感情总是离不开占有，但是哈迪斯却在这方面显得无私。
“我不想你回去。”
哈迪斯勾起了脖颈上的一条绳子，上面挂着温澜书送他的那颗赤红宝珠。
这个世界的神明似乎永远都直面自己的欲/望。
哪怕是冥府之主，面对自己的内心时也总是诚实的。
所以他同样坦诚的面对了自己想要尊重温澜书的意愿。
“但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我尊重你的选择。”
“更何况……你现在有必须回去的理由。”
见温澜书没有反应过来，哈迪斯提醒道：“你没有发现吗？你现在似乎受到了金箭的影响。”
温澜书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哈迪斯。
从昨夜到现在的记忆纷至沓来，温澜书将自己抽离出去，将所有情绪掰开揉碎，终于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但是正如丘比特所说，这个世界的法则只能在这个世界中生效。”
“如果你回到原来的世界的话，爱情金箭对你的影响就会消失。”
哈迪斯说这话时神情相当认真，苍翠的双眸如同静谧的湖泊，将温澜书笼罩其间。
温澜书感觉自己喉间有些滞涩。
“……为什么？”
他问，问完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乎从刚才开始，他的思绪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哈迪斯闻言静静看着他，声音因为低沉显得有些温柔，像是林间吹过的风。
“你当拥有自由的意志。”
温澜书没有回话。
他沉默了很久。
直到一缕风吹皱了他的影子，温澜书才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哈迪斯。”
他轻声道，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神情显得有些困惑。
“就在刚刚，我的心脏跳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