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开瓮仪式是在清晨开始的。

  无论是温澜书还是哈迪斯都没有为此要特意早起的意思,与这儿满怀期待的人们相比,他们更像是随性而来的过客。

  但即便如此,良好的作息也令温澜书在天光破晓的那一刻,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场景有些许陌生。

  温澜书怔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何处。

  然后后知后觉的想起来——

  自己今日要和哈迪斯出去。

  或许是昨夜的晚风太过和缓,又或许是哈迪斯的声音太过低柔。

  或者干脆只是被“私心”两个字给触动。

  总之,他答应了那个请求。

  其实他并不介意跟哈迪斯一起去参加祭祀或者庆典。

  但是在昨夜那样低沉暧昧、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的气氛中,他答应的似乎又不仅仅只是一个出去游玩的请求。

  在这之下,他似乎还答应了别的什么。

  一种默认。

  一种让步。

  或者说——

  一种许可。

  这太不理智了。

  温澜书想。

  盯着自窗外探过来的一丛枝叶。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树叶相当油亮,像是在表面覆盖了一层蜡质,即便在凌晨昏暗的天光下,也显出隐隐的光泽,流露出一种勃勃生机。

  温澜书早就发现,除了一些海拔高的地区,这个世界似乎很少会下雪。

  与这个世界热烈且外放的神明和人类一样,似乎就连这儿的冬天也显得温和。

  不像温澜书待着的千刃峰,终年大雪,只偶尔会在山脚下的乱石堆里长出几株绿绒嵩,点缀着妖冶的蓝色的花。

  就连他这个人,手中的剑,都像是雪洗出来的一般。

  虽然有句“瑞雪兆丰年”的古话。

  大意是冬天大雪带来的低温,能杀死土壤中的虫卵,使得来年作物丰收。

  温澜书做的似乎也是类似的事情。

  手中的长剑裹着寒风落下,如同大雪覆灭那些潜藏在土壤之下的虫卵一般,凌厉而又果决的斩断魑魅魍魉的生路。

  但他毕竟像一场盛大的雪,在某些时刻,会理智果决到一种近乎无情的地步。

  对于一条几乎没有未来的绝路,似乎不应该有一丝的温情,不是因为可以预见的别离,而做出些许的退让,让情绪如同藕丝一般黏连纠缠,而是应当一剑斩下,让雪亮的剑光斩断那些本就松散的连接,在离别将至时,让二人退回一个适当的距离。

  ——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干脆,果决,清晰,明了。

  不应该给与对方丝毫的侥幸与期望。

  而非像昨夜……

  所以说。

  太不理智了。

  温澜书垂下双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太阳逐渐升起,一股醇厚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

  有喧闹声响起,隔着无数的建筑传来,像是一曲朦胧的歌谣。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站在不远处,距离温澜书的房间有一段距离,却是温澜书一抬头便可以从窗户看见的位置。

  于是温澜书看到了一双祖母绿般的眼睛。

  原本带着点灰调的绿色,似乎在这热烈的阳光下也变得鲜活起来,显出翡翠一般的色泽,带着些许显而易见的笑意。

  温澜书同那双眼睛对视半晌,突然败下阵来般叹了口气。

  他起身出门,便见哈迪斯眼中的那抹绿越发的鲜亮,几乎像是夏日跃动在湖泊上的轻快的阳光,就连那抹笑意也蔓延开去,直至侵染到眼角。

  “你想去哪儿?”

  房门口有石阶,温澜书站在石阶上,哈迪斯就仰望着他。

  “我不知道,”温澜书抿了抿唇,错开视线,盯着哈迪斯一缕卷曲的发丝,“我对这儿也没有很了解,你去哪儿,我跟着你好了。”

  哈迪斯显然是已经做过一番了解。

  “现在过去还能赶上开瓮仪式的尾巴,要去看看吗?”

  哈迪斯看了眼天色,又转过头盯着温澜书的眼睛。

  他的行为总是克制的,无论是动作还是距离,都保持在一个非常合理的范围。

  但是眼神却非常直白。

  像是撤掉了什么欲盖弥彰的东西。

  那些在夜晚昏暗的光线下而显得遮遮掩掩、暧昧不清的东西,在如今明亮的阳光下已经显露到了一种近乎赤/裸的地步。

  “去看吧。”

  温澜书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

  举办开瓮仪式的地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两人都不打算近距离参与,便挑了个好一点的地方,远远看着那欢呼雀跃的人群。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欢乐喜悦的笑容,安乐且松弛的气氛就像阳光下晒暖的麦子,逐渐弥散开来。

  温澜书觉得有点陌生。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去过的地方却有好几个,经历可以说是跌宕起伏,却似乎始终都在路上,没有停下来好好看过这个世界。

  “在你的那个世界中,有类似的节日吗?”

  哈迪斯问道,目光遥遥看向喧闹的人群。

  温澜书随着他的话语,思绪渐渐回到了很久远的时候。

  “如果你是指热闹程度的话——”

  “中秋,元宵……还有春节。”

  “但这些节日一般凡人过的比较多,因为年岁有限,所以每一年都值得纪念。”

  “像一些修仙者的话,一闭关就是数十载,在这种情况下,一天与一年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在漫长的岁月中,都渺小的像是一粒沙子。”

  “那你经历过这些节日吗?”

  哈迪斯转头问道。

  微风拂起他披散的长发,轻轻掠过温澜书的脸颊。

  温澜书拨开那缕长发,卷曲的发丝轻轻缠绕指尖带来些微的痒意,他有些不自在的捻了捻指尖,目光虚虚落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地上。

  “经历过。”

  “是什么样的节日?嗯……也会像这儿的酒神祭祀一样,举办宴席吗?”

  哈迪斯从这个世界的角度出发,猜测着,得到了温澜书略带无奈的回复。

  “你想知道?”

  “只是好奇罢了。”

  哈迪斯嘴角勾起一个浅笑,原本沉淀在身上的独属于冥王的威仪渐渐散去,喜怒哀乐明显起来。

  这一刻,他似乎只是个在明亮的天光下,在这儿躲懒与友人闲聊的普通过客。

  似乎是这样的气氛让温澜书放松了些许,从清晨繁杂的思绪中解脱出来,他轻轻捻着垂下的剑穗,让思绪沉入过往的记忆中。

  “……我想想。”

  “我记得,好像……”

  那些身为凡人时的记忆太过遥远,温澜书对于那些节日的习俗有着大概的了解,但是在细节上难免有些不确定,于是话语就像即将干涸的溪流,显得有些断断续续。

  温澜书说的慢。

  哈迪斯就耐心的听。

  知道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空中,哈迪斯轻声评价:“很有趣。”

  “有些习俗似乎与我的这个世界也有相似之处……”

  于是话题由此延伸开去。

  两个来自于不同世界的人,在这个喧闹却又平静的清晨,聊着各自世界的风土人情。

  又或许不止局限于风土人情,思维散漫,思绪跳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同勾勒两副线条凌乱且各自独立的画作,却在四目相交的那一刻,重迭在一起。

  哈迪斯垂眸看着温澜书,阳光透过树梢在他脸上打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能去往其他世界其实是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但是你来的似乎不是时候,一路的经历也相当凶险。”

  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但是我总觉得……”

  “既然难得有这个机会,总是要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的,不用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只是像一个旅人一样,或者新生的婴儿一样,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

  “其实我觉得,”哈迪斯在斟酌措辞,最后像是有些无奈开口,“这个世界并不完美。”

  “但是他很有趣。”

  “我是想过要带你去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就好像一个东道主。”

  哈迪斯笑了一下,目光专注而认真。

  “不只是酒神祭祀,其实还有一些别的节日,或者庆典,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些——都很有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

  哈迪斯微微一顿,低低吐出个“但是”。

  睫毛在他的脸上打下阴影,哈迪斯的双眼像是沉入深湖,他的声音轻的几乎要散开。

  “没有以后了。”

  “对吗?”

  温澜书不知该说些什么。

  应该果断一点的承认的。

  他想。

  像是曾经那样,像是出剑那样,干净利落的将一切都清晰明了的斩断。

  他只需要吐出两个字,或者只是一个轻轻的点头。

  但最终温澜书什么都没有做。

  脖颈像是生了锈,喉咙像是被堵住。

  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哈迪斯的视线。

  但是在哈迪斯像是坠入雨幕的目光中,避开视线似乎成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

  于是温澜书只能看着他的眼睛,视线在过分专注的目光下显得有些闪烁,像是湖面上破碎的涟漪。

  但是他也没有说话,嘴唇微微张了张,最后又闭上了。

  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

  “我知道了。”

  最后是哈迪斯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笑了笑,率先直起身子,拉开了与温澜书的距离。

  微风轻拂,吹得枝叶窸窣作响。

  些许老化的树叶离开枝头,打着旋儿坠落下去。

  他们之间坠满了落叶。

  “你要回去要满足什么条件?”

  哈迪斯说的云淡风轻。

  他挪开了始终注视着温澜书的视线。

  “如果是要在这个世界获取什么东西的话——”

  “我可以帮忙。”

  温澜书攥着剑鞘。

  突出的纹路嵌入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原本冰凉的剑鞘在他的手心中被逐渐捂的温热。

  哈迪斯没有等来回应,他的目光轻轻瞥向温澜书,但还未触及人影便倏的转了开去,最后落在已经渐渐散去的人群上。

  “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说。”

  “狄俄尼索斯好像要带着美酒降临了,我们去看看吧。”

  哈迪斯向前走出一步。

  “等……”

  落叶被踩踏的声响突然响起。

  紧跟着,一个字轻飘飘的散在空中。

  但哈迪斯仍然捕捉到了,他停下脚步,脸颊微侧着,目光落在身后之人被拉长的影子上。

  “或许……”

  温澜书像是轻轻吐出一口气,话语中带着隐约的妥协。

  “也不是没有……以后。”

  最后两个字温澜书说的轻且飘。

  哈迪斯转过头,看见温澜书将剑抱在怀里,垂眸看着地上在微风中摇曳的嫩草。

  他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事情完结后要去冥府。”

  “这个诺言我还没有兑现。”

  “所以至少现在——不是没有以后。”

  温澜书视线微转,蜻蜓点水般看过来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看向远处如蚂蚁般聚集的人群。

  在哈迪斯尚未有所回应之前,温澜书直起身体,将剑重新挂在腰间,向人群走去。

  “不是说狄俄尼索斯要带着美酒降临了,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他将哈迪斯抛在身后。

  走了没几步,便感觉身后有人跟上来。

  哈迪斯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

  他听见一个字低低的散在空中。

  哈迪斯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