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章
出了幽狱,薛有疾垂着头跟在队伍后面,是不是擦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
薛诏忽然止住脚步,回头温柔看着他,有些可惜道:“有疾啊,我可是给了你离开幽狱的机会,你自己没把握住,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薛有疾二话不说跪下认罪,“儿子知错,我不知道他会骗我……”
……可是原本明明是你逼我的啊。
这句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甚至一分一毫也不敢表露出来。
一天之前,薛诏忽然找到他,鲜有的对他嘘寒问暖。
薛有疾受宠若惊,“一切都好,父亲不必忧心儿子。”
心底刚燃起一丝丝暖意。
“听说你和薛衍成比较相熟?”
薛有疾早该明白他的目的,心底的火星瞬间熄灭,惶惶抬头,“……只是说了两句话……罢了。”
薛诏轻笑,“也够用了。”
身处泥潭中的人,总会对同样悲惨的人付诸信任,甚至是怜悯。
薛诏要求他得到薛衍成的信任,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是拿出自己的身世来卖惨。
一面是求而不得的生机,一面是结交的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薛衍成会怎么选择,应很显而易见。
可谁想……
薛诏神色一凛,眼中明暗难辨,连刚才装出来的一丝温柔也挂不住了,他摆了摆手,“没用的东西,拿去喂饿狗吧。”
几个门生说着要架着薛有疾往外拖。
犬齿撕咬的痛似乎还停留在骨肉上,他的小腿还残留下幼时被啃咬出的残缺,虽未伤到骨头,撩起裤管,也只剩下伶仃的白骨,没有血肉。
“不……不,父亲不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知道金丹在哪,我知道它在哪,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父亲,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薛有疾被押解着双手,仍不住地磕头。
薛诏略一思索,他和薛衍成说得上话,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揣测出金丹所在也不奇怪,于是敛了敛厉色,摆手示意其余人放开他。
“怎么说?”
“……”
薛有疾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说实话,他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拖延死亡的话,他根本就不知道金丹在哪,但已经这个时候,容不得他又任何退路,他只能赌一把。
“是,我知道金丹在哪。”
他呼出的白气瞬间弥散于干燥的冷空里,强行咽下一口攻心的铁腥味,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神智清明一些。
潜龙渊底,极深极暗极寒之处,但这是薛衍成信口胡诌拿来骗薛家的。
那个他不想暴露的地方,或许就在与之截然相反,相距甚远的地方。
在到薛家之前,他一直呆在九重地狱,九重地狱最明亮最顶端的地方……
“在大光明宫!主殿……”
“搜过了,不在。”薛诏出声打断,仿佛意识到对方在拖延时间,盲目猜测,周身的气压压迫的所有人垂下头不敢大声出气。
薛有疾荒了神,“那……那在幽狱里……”
“不在。”
“……在来薛家的途中被丢弃……”
“不在,都不在,你还有多少个选项供我选择?”
薛有疾汗如雨下,疯狂思考金丹可能存在的地方。
是了,早在抓到薛家之前,薛衍成就已经被全身搜查过了,连同整个九重地狱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可能在这些地方。
到底在哪?到底被他藏在哪?一定是哪里遗漏了。
“在他……身上。”
薛有疾几乎破釜沉舟,沉声说道。
薛诏朗笑两声,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众人迎合地跟着一起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地笑。
这简直太荒缪了,薛衍成身上和丹田灵府里已经被检查过无数次,怎么可能遗漏。
见他们不信,薛有疾信誓旦旦继续道:“应该说,在他身体里。”
薛诏觉得厌烦,刚要招手把他拖下去处死,还未抬手,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到了什么东西。
确实探测过薛衍成的丹田灵府与身外,全无收获,但他的身体别的地方又不是不能藏,但要让人很难看出来的地方……
“在他的眼眶里,他的眼睛,是父亲想要的那枚金丹。”
薛有疾补充。
薛诏与他对视一眼,他万万没想到有人竟会挖出自己的眼球,将化形后的金丹填入,触手可及的东西,他没有选择吞并融合。
莫非真的只是为了活着出去,复原燕无渡的元身?
他打破了薛诏多年以来的认知,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么愚钝的人。
“走。”
一行人得到指令,再次步入幽狱。
薛有疾见他们走远,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他朝着幽黑的狱口,噙泪喃喃一句,“对不起,我只是想活下去,真的对不起……”
彼时,薛衍成拖着残败的躯体,瘸着腿,耷拉着一只断手,走到墙壁面前。
扒开枯草,墙根写着几个血字,数字和名字的交错。
薛衍成掰正一只手指,动了动,找回一点控制的力量,沾了沾身上的血迹,在墙壁写下一个字。
只一个“燕”字写完,就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手重重地耷拉下来。
他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字,空荡荡的心腔才感觉到有跳动的实感,流出来从前怎么被折磨也没流出的眼泪,他耸肩用肩头擦了擦。
“看看你都失信多久了,分明说我数清楚多少颗星星,你就会回来,现在我数完了,为什么还没有来救我,我好痛,哪里都好痛,我快要撑不住了,你再不来,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爹爹……说好了,我再最后等你一天,你要还不来……”
“我便再等你一天,等到你带我回家为止。”
可能是怕自己忘了那个数字,他再次抬手,一边写,一边念。
牢狱大门再次被大开,泄下了丝丝缕缕的微光。
薛衍成没有回头。
从前还会随着他们的到来恐惧,瑟缩,惊心,但他现在仿佛被抽空的傀儡,没办法分出一丝心力去害怕。
只在想,原来一天过得这么快吗?这么快就到下一轮了。
几人将他押住,动弹不得,实际上,薛衍成根本没有挣扎一分一毫,活像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
“将他两只眼剜下,注意不要伤到眼球。”
薛诏此话一出,当即看见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在说,不可能的,他怎么会知道?
原本脱力的身体开始挣扎,甚至疯魔地咬伤了好几个人,众人痛呼地要去按他,却都如同手抓泥鳅,无从下手。
看他这副样子,薛诏心底里更加确定,“都在干什么?这么一个黄毛小儿也按不住,我要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只能强行把他踩住,往嘴里塞稻草防止咬人。
一声呜咽过后,两枚滴着血的眼珠被送到薛诏手里。
薛诏高兴得刚要伸手去拿,却在分毫只距停下手来,转头捂着鼻子,一副作呕的样子。
手下的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将其擦干净了,再次奉上。
两枚眼球中,一个被血污包裹,一个金光隐隐透出,薛诏拿起后者端详,满意地笑笑。
“干的不错,都有赏。”
外头的阳光正好,薛诏珍视地捏着那颗金丹,眯着眼对准太阳所在的位置,内心的狂喜再也压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他不止要吞并金丹,成为天下第一人,更要探究清楚燕无渡修为突飞猛进的秘密,让薛家凌驾于众宗门之上,百世繁荣。
他走过跪在原地的薛有疾身边,摸摸他的头,“我的好儿子,就知道你生下来是给我报恩的,我往后不会亏待你的。”
“谢父亲。”薛有疾的喜悦好像隔了一层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底里。
“家主,那薛衍成要什么处置才好。”
薛诏故作苦思,“嗯——”
“怎么说也帮我载了许多天的金丹,就赏赐他死个痛快吧,你们几个,麻利点,听见了吗?”
“是。”
转过身,薛诏拍了拍儿子的肩,正要离开,却被喊住,“父亲!”
“嗯?”
薛有疾犹豫再三,仿佛做了巨大的心理抗争,“我能求父亲您一件事吗?”
“什么?”薛诏仿佛有所预料,语气冷沉下来。
原本做好的心理建设被瞬间击溃,薛有疾附身磕头,那句“求父亲能饶他一命”终究没有说出口。
“……望父亲保重身体,幽狱寒冷,不用着凉了。”他道。
薛诏上下打量他一样,心道他还知道好歹,于是挤出一丝勉强的假笑,“知道了。”
“恭喜家主,得此宝物,一步登天指日可待呀。”“什么一步登天,分明是如虎添翼,恭喜家主贺喜家主呀!”“不错不错!这仙盟即将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呀!”
薛诏夙愿得成,心情上佳,不管吹得多么离谱,给这群捧脚的一人一道赏赐。
众人连忙在他面前跪了一片,连看门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正欢欣松懈之时,变故陡生,狱口忽然窜出一个黑影,径直朝薛诏扑过去。
门生忙着跪地谢恩,而薛诏得意洋洋不知危险将近,最先注意到的是薛有疾,在他惊悚的眼神里。
薛衍成抢过那枚立于指尖的金丹,薛诏迅速闪身避开,但顾头不顾尾的动作却让金丹脱手,滚向远处。
薛诏再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他失态大喊:“给我将他拦下!杀了他!给我下死手!”
数把利刃刺透薛衍成的胸腔,但他好像失去了对痛的感知,他将金丹死死攥在手心,一用力,金光绽开,一束束穿透他的指缝。
情急之下,薛诏踩在他的手腕,逼迫他脱力松手,但薛衍成一面大笑,一面更加用力地捏碎那枚金丹。
金光一刻比一刻强烈。
“不!快砍断他的手!快!”
剑刃降下之前,金光玉他掌心消散。
随着腕骨被砍碎,薛衍成摊开掌心,只有破碎的琉璃样的碎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碎了,金丹碎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再也回不来了。
薛衍成妖异地大笑,眼睛被剜去,只剩两个血窟窿,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这样子谁看一眼都要做一宿噩梦。
薛诏目眦欲裂的捧起那几颗掉落在地的碎片,仇恨地看着他,“我要杀了你!”
薛衍成浑不在意地狂笑不止。
“不,我不杀你,我不能让你轻易得死了,我要让你日日煎熬求死不能!。”他冷静而咬牙切齿地诅咒。
“好啊,但就之前那点把戏还远远不够,还有别的吗?都搬上来让我看看。”
薛诏起身又恢复那副古井无波掌权者的模样,“都听清楚了,方才对你们的奖赏一律作废,至于原因,你们应该都心里有数吧。”
入耳是磨牙与咒骂声,薛衍成淡笑置之。
在被拖进地狱之前,他好像隐隐听到一声怯懦的“抱歉”。
他愣住,这两个字出现在这个地方,从薛家人口里说出来,多荒诞,
他笑了一声,拳打脚踢如雨点落在身上,好像这对他来说跟挠痒痒一边,越是下手残忍,他越笑得猖狂。
滚水烫过,骨头掰折过,抽筋扒皮再种回去,所有难以忍受的折磨都使出来了,那人一动不动地受着。
有时候他们在想这人该不会是早死了吧,毕竟没有眼睛,看不见是否睁着眼,待他们去试探脉搏,薛衍成忽然大笑,证明他还活着,仿佛一个无聊的恶作剧成功了。
原本一天一轮的折磨变成日日夜夜不停歇的折磨,没了眼睛看不见外面的光亮,薛衍成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群人累了就买来酒菜在牢房门口饮酒猜拳作乐。
薛衍成摸索着滚向墙壁,扒开枯草,抚摸着原本存在的字。
他抬手写下:我恨你。
你彻彻底底失约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不是几个薛家门生的调笑,而是几个稚嫩的少年音。
“立序师兄,他在这里!”
声音逐渐嘈杂起来。
“咦,好臭,他还活着嘛?你看他的脚已经腐烂了诶。”“真的诶!我们第一次出任务是来救一个死人吗?”“听说他是那死人的儿子呢?”
“他没死,他会回来的,四千八百七十一颗星,他会回来的。”
“哇还活着,师兄你看。”
一个清润的声音压下许多新奇的议论,“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这句话薛衍成听过三次,次次戏耍,次次背叛,那这次呢?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会不会转过头跟那群人嬉笑“你看这非人之物还挺通灵性”。
他恨这种被当做畜牲被关在笼子里逗乐的人,也恨所有怜悯他同情他的人。
那人伸出手,“能听见我说话吗?”
声音是云端冰水流淌下的清泉,尽管眼盲处于一片黑暗里,他似乎能想象对方是如何冰清玉洁,不染一尘。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念头忽然冒出头来,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无数怨念恶意仇恨。
他咬上他伸出的那只手不松口。
一片惊呼中,有人抬脚踹他,让他松口。
不得不说,果然是不染浮尘的少年们,踹人的力度轻飘飘的,好像生怕他疼一样。
这力道对他而已,就好像蓄力撞上一朵洁白的云,没有一丝感觉。
最后是薛衍成自愿松口的。
听着身边那群人大惊小怪的喊叫,薛衍成懒懒散散笑出声。
“疯狗。”
只听向他伸手那少年低声骂道。
像他这样的人,就连骂人声音都带着冷清,如雪中挺立的松柏。
他开始好奇他的长相,薛衍成坦诚道:“我有些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