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夜，由于李女士的失误，提前订好的宾馆出了些问题，到天黑才找到一间小小的家庭旅馆，陈晨和李女士将就着住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狭小的空间、闷热的环境、潮湿的床品……后来成为陈晨梦核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她摇摇头，抓起笔记本，在心中默背着一篇篇古诗文。
其中《赤壁赋》和《琵琶行》是她格外偏爱的两篇文章，忍不住再次细细咀嚼这绝妙文字。
按照笔记本中的内容一遍遍反复复习，不知不觉已经入夜。
“闺女，今天就凑合睡吧，妈明天出去换家酒店，你收拾一下早上考试要带的东西。”
“嗯嗯知道了，再看一会儿。”
陈晨嘴上答应，手里的书却放不下。
“那个药真的不用吃吗？别到时候……”
“哎呀你就放心吧，没事，我心里有数呢。”
陈晨没有回头，但也能想象到李女士眼中的担忧。
“没事，我平常要二十号以后才来例假，这次应该也差不多，八号考完了也还有十几天呢。”
话虽这么说，李女士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只是今天酒店的事情就让她有种不详的预感，但她实在不敢细想。良久，她摇摇头，轻轻叠起陈晨明天要穿的衣服，放在她的床头。
虽然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但在高考面前还是让了一步，给陈晨买了三个颜色的旺仔牛奶，在高考前督促陈晨按顺序喝完。
第一天喝红罐——开门红，第二天喝绿罐——一路绿灯，考完了要喝黄罐——飞黄腾达。
她给陈晨买了一套崭新的耐克运动服，从头到脚都印着大大的对钩，自己则买了两条红色旗袍，穿着这衣服去庙里拜了又拜。
就在这种情况下，六月七日早晨，陈晨踏入了高考考场。
许是太过紧张，她的手心直冒汗，手指有些痉挛，怎么也伸不开，她一次次深呼吸，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却没有丝毫的缓解。
伴随发卷铃声响起，坐在靠窗第一排的陈晨成为了全考场第一个拿到卷子的人，她强压住紧张，简单扫了一眼卷子后心里的慌张减轻了不少。
提着十二分精神给答题卡贴上条形码，涂完准考证号后，答题铃声响起，她翻开卷子，飞速做完第一篇阅读，在答题卡上落笔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下有一股暖流。
那一刻她脑海中嗡的一声，她的生理期提前了。
从陈晨来例假的第一天起，她就没离开过止痛药，后来甚至要去打止痛针，大大小小的检查都做过，中药西药都吃过，没有什么效果，最终的结论是原发性痛经，也就是说，天生的。
而每次生理期，陈晨都觉得小腹里像是有台挖掘机，又像是有人拿电钻在随机钻，手脚冰凉，腹部沉沉下坠，眼前发晕，像是在盛夏吃到过期多年的冷冻鱼，嘴里一股腥味，胃里翻江倒海，干呕怎么都压不住。
很快，熟悉的痛感袭来，密密麻麻的冷汗汗珠沁出，窗口的冷风像是装了导航，直奔她裸露的皮肤而去，扎得她生疼。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陈晨猫着腰硬是答完这一场。
她用手死死掐着小腹，忍着恶心和眩晕感走出教室，此刻巨大的恐惧和心理压力无限放大本不属于这个日子的痛感。
视线模糊，周遭的声音也混乱至极，她扶墙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顺着人群向外走，没意识到身后的人在议论自己。
今天她穿的是浅粉色卫裤，身后那一片鲜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直到一声惊呼，一件防晒衣围在她的腰上。
“你平常不是这个时间来例假啊？怎么回事？很难受吗？”
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的王冬冬满眼担忧，陈晨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将自己身体的一大半重量压在王冬冬身上，实在是她没有力气，前不久还因为痛经在学校晕倒，现在居然……
那天的太阳很刺眼，也不知道是泪水模糊了眼睛，待到人群散去后李女士才出现，看着李女士着急跑来的身影，陈晨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恨死自己了，恨自己害怕长痘所以没有吃推迟例假的避孕药，恨自己在考场上晃了神，恨这来势汹汹且没有丝毫友好的意味，恨自己身为女生要经历这无用的苦痛。
中午，李女士带着她挂了急诊，她坐在轮椅上哭到不能自已，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毁的人生，李女士去缴费，陈晨抱着保温桶里的粥想灌进嘴里，可胃里反上一阵酸水，粥顺着她的下颌滑到那件印满对号的耐克上。
陈晨再也忍不住了，三年，整整三年的努力，从她进入育才的那天起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有不怀好意的亲戚，有对她恨之入骨的王建，有同学间的不甘，可除却这些，还有更多饱含爱意和期待的眼神，这一切，都要毁了。
虽然完成了自己有绝对优势的语文考卷，可她的心态已经从一开始就乱了，没能静心分析题干，字迹也十分潦草，语文如果不能上140分，那她与985大学就要彻底说再见。
种种事端涌上心态，陈晨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也不管粥烫不烫，抱起保温桶像是要就义一样将粥灌进嘴里，粘稠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此刻陈晨突然觉得荒唐，太荒唐了，为了一场考试，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一个疯子，一个自己最看不起的疯子，以前她不理解那些被困在高考里的人，现在猛然回首，发现自己是其中一员，由于太荒唐，她忍不住笑出声。
医院一楼急诊室一角，一个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女生，在旁人看来属实有些不能理解。
就算现实这么荒唐，她还是要面对，哭过笑过一场后反而缓解了很多，心情没有那么紧张，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些。
她又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和刚才的她完全不同，轻轻掏出带着香味的纸巾，一点一点擦去自己的眼泪和撒在身上在粥，然后静静坐着等李女士。
李女士很快回来了，带她去打了一针止痛针。
从医院出来，换上新裤子，她们马不停蹄赶回考场，还没到开门时间，门外挤满学生和家长，李女士好不容易找到车位，二人就坐在车里不说话。
“别紧张，好好考。”
沉默……
下午考的是数学，陈晨没有之前的慌张，因为这一年的时间足够给她一些自信，看到考卷那一刻，她觉得希望似乎还在，今年数学的题干都格外简短，整张卷子看起来都有些过于空，前后翻了一下卷子，她开始答题。
前八道选择题顺利完成，她给试卷划分的第一模块没什么问题，可到第九题，情况开始不对劲，后四道选择留的时间长一些，但当她算完第九题，抬头看时间，发现原本预留的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十三分钟，而她算出的答案带着负号，原题中没有这个选项。
她的心态又开始一点点瓦解，明明经历过那么多考试，明明遇到过无数次相同的情况，高考前的她总是能巧妙应付，怎么这一次，就不行呢？
两天时间很快，交上英语考卷，结束考试的那一刻，她没有如释重负，而是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像是缺了一块，回头看一眼考场，她走了出去。
不想和任何一个自己认识的人说话，不想对上校门口陪考的老师们殷切的眼神，陈晨埋头大步向外走，她甩开王冬冬伸出的手，躲开周大强拍她肩膀的手，避开李女士给她扇风的手，只是埋头走，坐进车里以后才将屏着的那口气吐出。
她的高考，就这样草草落幕。
回家后李女士小心翼翼的眼神和故作轻松的语气让她觉得更加难受，她将自己锁进卧室，拉上厚厚的窗帘，沉沉睡去，本以为能睡个三天三夜，可是再醒来时看看时间，才过了几个小时，这该死的高中生作息。
手机界面全是未读消息，陈晨痛苦地闭上眼，拖着沉重的四肢下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电话卡拔出，扔到一旁，继续倒头睡觉。
陈晨的房间面积不算小，有卫生间，李女士还给她装了直饮水机和小冰箱，冰箱里放满了她爱吃的零食和水果，再放上投影机，布置出一个能看电影的小角落。
考完试到出分一共是15天，这十五天里，陈晨没有踏出卧室半步，和李女士的唯一交流就是扯着沙哑的嗓子告诉她自己不吃饭，也不出去，让她别再敲门。
其实她并非不为妈妈考虑，而是太想为她争口气，所以痛恨毁了高考的自己。
23号晚，离出成绩还有十分钟，陈晨拿出电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提不起一丝力气的身子坐在桌前，双手颤抖着打开网址，没有卡顿，没有缓冲，她的成绩就这样赤裸裸出现在她面前。
549分。
这是陈晨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数字，她的大脑一瞬间充血，一阵剧烈的恶心涌上心头，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抱着电脑赤脚冲出房间，她还没说话，早已守在房间外的李女士却哭了出来。
李女士颤抖着双手去抹陈晨的嘴角，陈晨低头看，又是一抹刺眼的红，她双眼缓缓闭上，觉得头晕的厉害，慢慢蹲下，再醒来时，看到的又是医院的天花板。
怎么，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