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大概是爱你◎

  “想要皇位?”

  殷臻顿了一下。

  东宫种了许多寒梅, 寝殿窗外便有一株,枝头红云如血,在冰天雪地中盛放。绰约树影细枝丫投射在薄薄一层窗纸上, 两三笔勾出摄政王俊美五官。

  他在生气。

  可孤并没有做什么。

  殷臻不理解地扬起头,在“为什么生气”和“孤要皇位”中犹豫了一下。

  后者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他很早以前告诉过宗行雍。

  殷臻袖中双手指尖触碰, 又很快分开,他看向宗行雍, 直截了当:“为什么生气?”

  “你问本王为什么生气?”

  宗行雍欺近,寒风夹杂盐碱的气息将殷臻密不透风包围, 冲散了殿内银霜碳烧出的热度, 掠夺他一呼一吸。

  “本王真是想不明白,太子怎么能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他靠近了说话, 一字一句压着怒意。

  殷臻有短暂的一刻从犄角旮旯翻出宗行雍对他的唯一要求, 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摄政王希望他“不少一根汗毛”。

  “孤没办法不受任何伤。”殷臻不习惯地解释, “……很难。”

  殷成渊越不喜欢他, 张隆对他的警惕就越小, 可供动作的余地将更大。称不上不择手段, 是用最简单的代价换最值得的结果——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一时半刻没办法纠正人固有的思维逻辑。

  开口就算是进步了。

  “抱一下, 本王就不生气。”宗行雍深深看着他, 张开双臂, 开口沙哑,“本王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他归京心切, 把兵马甩在身后, 体验了一把对方当初横跨二十七城池到边关的距离极限。到东宫见到人一口气松了一半, 现在彻底松了下去。

  他脸上倦意掩不住, 披一身深重夜色,风尘仆仆。

  殷臻心里颤了一下。

  宗行雍看着他,双臂一直伸开,是个等不到回应会一直保持的姿态。殷臻手指发麻,想动又强行压制回去,他迅速地抿了下唇,听见什么溃塌的声音。

  ——孤根本做不到拒绝。

  殷臻很轻地想。

  孤不知道拿这个人怎么办,他看着宗行雍那双深碧的眼睛,再一次有强烈的失控感。

  “本王很累了。”宗行雍倏忽道,“像太子两年前从皇宫走水路陆路狂奔至边关那十二日一样,本王花了十天。”

  殷臻浑身一震,一刹那他像是失去所有保护壳,无措地定在原地。

  宗行雍不给他缓冲的时间:“本王想通一些事。”

  他一路朝南,在马背上反复记起零散而混乱的片段:滂水之战后高烧不退的深夜,有人来确认他是不是真如密报所说将死。伤口过大,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伏在他榻边的人手在发抖。他其实无法清楚那时殷臻对他抱着什么样的复杂感情,毕竟他在深宫养了太久,很有趣,也很不同。

  洞穴中他将干燥大氅裹了人往外走,在雪地延伸出的一条血迹中往回,心中只剩下撼动。殷臻走了太久太久来到他面前,太久了,久到四肢冻伤,失去知觉。

  怀中人很轻,却又很重,压在心口时超过一切。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摄政王一生与阴谋阳谋打交道,而对方坦诚至此。

  从不掩饰,

  毫不矫揉。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会但肯学。从不说出口,只做。

  本王得到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宗行雍依稀想。

  摄政王一向聪明,无师自通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回应,反推出或许他应该给予的。

  他一路心中积压了很多情绪,几欲要爆发出来,落到空旷殿中、殷臻耳畔却变成一句话,尘埃落定般落下:

  “殷臻。”

  他道——

  “本王大概是爱你。”

  月光澄明如流水,一如当年关外圆月如饼。

  殷臻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跪坐在榻上,看向宗行雍的眼睛,那里藏着他从弱冠之年至今年华,快得像南柯一梦。他脑中一片空白,相关字眼此前或许听过,或许没有。但带给他的感觉远胜以往任何一次。

  他听见心跳冲破胸腔的尖啸,刺耳得让灵魂不稳。异样感受从四肢百骸游走,血液躁动地奔流。

  “还有另一件事。”宗行雍道,“本王承认,和你相比,皇位不重要。”

  不重要。

  殷臻顿住。

  “现在可以抱了么?”宗行雍再次伸开手,耐心等待,“殷臻。”

  很久,也不太久。

  摄政王一向秉承“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原则,但他这次没动,依然在缓慢流逝的分秒中等待。

  殷臻终于动了。

  他伸手,抱住了宗行雍。

  ……

  数日后,摄政王回京消息传遍朝野上下,他入宫给太后请安。

  彼时宗令仪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依然对着黄花镜细数自己眼角多出的皱纹。

  宗行雍来时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准备好好劝对方选妃。

  几日间频频有人来,殿里多了些活人气。

  宗令仪诧异:“回来得竟这样早。”

  “回来见人。”宗行雍道。

  他环视一圈,殿中多了许多稚龄幼子的物件,零零散散这里一件那里一件。

  宗令仪倒还不至于认为他要见自己,生了兴致:“见什么人?”

  “当朝太子。”

  宗行雍:“本王有个四岁的儿子。”

  有个……

  儿儿儿儿子。

  宗令仪瞠目结舌:“……你说什么?”她大脑简直打结。

  “本王说,东宫小皇孙,姑母见过的,是本王的儿子。”宗行雍道。

  “你是不是……”宗令仪勉强把“脑子坏了”四个字吞进去,“那是殷臻——”

  等等。

  如果是他的儿子,那双色泽熟悉的眼睛,肖似的性格……一切解释得通了。

  太后脸部表情骤然空白,唇角抽搐。

  她年纪大了,瞪着眼艰难消化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确定?”

  宗行雍淡然:“本王有什么不确定。”

  宗令仪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傻,很快想到接踵而来的许多问题。

  “姑母只问,你想好了?”

  宗行雍:“本王知道什么重要。”

  争不争夺皇位,那不是根本的问题。

  不管龙椅上坐着谁,对氏族的忌惮都会存在。他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保宗氏族群百年无忧。即使殷臻登上皇位,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愿意殷臻继位,是因为皇位必然伴随阴谋诡计和诸多伤害,需忧心天下社稷,受常人所不能承受之压力。

  推上金銮殿的若只是傀儡,不需他分出一丝一毫心思。

  但显然,殷臻有想做的事。

  他也并不想被牢牢护在羽翼下。

  皇位罢了。

  宗行雍闭了闭眼。

  本王希望他一切目的达到。

  退一万步想,不管他坐云端或是埋地下,本王都能护他安稳。

  “姑母。”宗行雍笑了笑,“本王在得知他是太子那一刻,就有奇怪的预感。”

  宗令仪眼眶一热,有泪水要从里面滚落出来。

  宗行雍叫了她“姑母”。

  他很少叫自己姑母了,身份之别,他该称呼自己“太后”。多年来都是如此,不曾改变。她看着他长大,背负汝南宗氏一族期望走到如今,这条通往权势的路他走了很久,走得无比艰难,不是一蹴而就。他如今掌摄政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了肆意妄为的资本,却始终孑然一身。

  宗绅想他有王妃,不是害怕宗家从此绝后,毕竟要不是宗行雍娘一意孤行造出生子药,宗家早在三十年前就该绝后。宗氏家主从丧妻那一日开始腐朽,他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有人陪独子说话,他深知那种望不到尽头的孤独会将人逼疯。

  他不想宗行雍步他后尘。

  “本王一直在退,只等一日退无可退。”宗行雍道,“权势对本王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本身。”

  ——清晨身边有人的感受很奇妙,本王希望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杀戮和鲜血不能平息本王经年来脑海中紧绷的弦,但名为“殷臻”的那个人能做到。

  本王仅仅是看到他,就觉得安定。

  宗令仪何曾听过他说这样的话。

  但她有不得不提醒的事,她换了个姿势,斟酌道:“自古以来……皇位更迭,龙椅上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刀向忌惮者,何况你手握兵权,又功高震主。”

  “假使他登上皇位后第一把刀落在宗氏,“宗行雍负手,傲然矗立道,“本王从未输过。”

  “本王等着那一天,顺理成章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宗令仪:“你想姑母做什么?”

  “出宫。”

  “皇城将乱。”宗行雍道,“百密必有一疏。”

  宗令仪顷刻间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她带殷无忧出宫,解后顾之忧。

  当初在她膝头玩耍的少年,已经不需要任何荫蔽。

  宗令仪活了这么多年,早看清了许多事。宗行雍当然不是简单来找她坦白,是要借她的口告诉宗绅。

  兄长唯一的子嗣,宗令仪心想,他从前想要皇位,如今想要皇帝,又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有什么不答应的。

  宗令仪知道还有其他事。

  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进宫时有人向她承诺过,却毁约了。

  而宗令仪想起东宫那人,只是说:“行雍。”

  “你眼光很好。”

  “本王眼光一向好。”这是宗行雍离开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西斜,宗令仪眼瞧着暮色爬进来,一丝丝占据偌大冷清宫殿。

  她眼里布满血丝,早已不是年轻时风华万千模样,她看够了残景,终于起身。雍容宫装和象征太后身份的步摇华丽、贵重、上天下地仅此一份,彰显曾经也有人那样珍视过她。

  “褚平啊。”宗令仪扶着鬓角,道,“我是不是长了许多白发。”

  褚平替她扯掉一根银丝,道:“太后在咱家心中,一如当年。”

  宗令仪走神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拿纸笔来。”

  “哀家要写一封家书。”她道。

  与此同时,国相府。

  “本官担心什么,只等做收渔翁之利。”张隆看向手中宣纸,收笔。

  上面只有硕大一个字——等。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

  朝中风平浪静。

  摄政王一封奏折告了假,皇帝依然半死不活,一切平静得诡异。

  不像宗行雍行事作风。

  皇城中有什么一触即发。

  殷臻下了朝,回到东宫,他醒得过早,现下不太清醒,在铜盆中净了手。

  黄茂轻手轻脚进来,问:“殿下,桓太医来了。来给殿下诊脉。”

  殷臻:“进。”

  一切与往日没什么不同,桓钦将手指从他脉搏上放下来,眉头舒展:“殿下身体大好,应是凉州城有奇遇。”

  殷臻不置可否,他将宽袖放下去。桓钦不经意一瞥,深红吮-吸痕迹猝不及防落入眼中,他霎时顿住,嗓子隐隐发紧。

  殷臻:“可还有事?”

  桓钦涩然道:“太医院越发忙碌,臣来请安的次数怕是要少。”

  殷臻微顿,说:“好。”

  桓钦心中发苦,有种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决然,他问:“同一个人?”

  殷臻想了想,眉梢晃过笑意,他答:“嗯。”

  明晃晃日光栖息在他眉心美人痣上,桓钦很少见他情绪如此在路的时候。他和以往很不同,身上坚冰在无形中一点点消散。

  那种不同是他所不能给予的。

  桓钦低低:“臣知道了。”

  半夜,殷臻桌上灯烛一晃。

  他揉了揉太阳穴,半点看不进去字了。

  “见了那个太医?”摄政王对翻墙跨窗这事儿驾轻就熟,落地矫健。他鼻子灵得跟什么一样,当即皱眉。

  殿中药味儿浓得让他觉得对方是故意。

  摄政王小心眼地揣度。

  常年久居高位,即使有意识收敛,殷臻依然感受到他身上由内自外散发的压迫感。

  有点奇怪的冷,不知是什么地方一直往外“嗖嗖”冒冷气。气氛紧张的时候殷臻注意力越发不集中,他脑子里想到底是什么地方的窗子没合拢,还是宗行雍身上太凉,影响他对温度的感知。

  晨时宫女铺了榻,太整齐,以至于被褥离得远。他在宗行雍眼皮子底下往后磨蹭一截,又警醒地观察宗行雍脸色。

  宗行雍往他身后扫了眼,笑了一声,却没什么笑意。

  “想跑?”

  殷臻手缩回去,放弃。

  审时度势太子还是会的,尤其是靠近榻边的时候。他搜寻一圈,想找个什么搭在腿上——

  漆黑眼珠直勾勾盯着宗行雍。

  一秒,两秒。

  宗行雍酝酿一半的怒火莫名其妙消失了,他真是没办法对这人生气,没好气问:“干什么?”

  下一秒他衣摆被往下一扯。

  摄政王低头。

  殷臻默默拉过了他衣摆,端端正正盖在腿上。

  再仰头时一副很真诚的“孤不知道”、“你说,孤听着”的模样。

  他犯了什么错,迂回曲折表示“孤知道错了下次还敢”的时候就这么个反应,企图蒙混过关。

  宗行雍:“……”无奈中又透出好笑。

  宗行雍换了迟早要面对的话题:“你要把本王置于何位。”

  漫长的思考。

  殷臻眉心舒展,终于找到解决办法。他简洁有力,显然预谋已久,只等宗行雍问。

  “你做——皇后。”

  你做……

  你做皇后。

  “……”

  空气至少安静了十个数。

  宗行雍凉凉道:“太子说什么?”

  殷臻:“二选一。”他伸手,去碰宗行雍喉结,最开始只是单纯的触碰,后来虚虚握住了,像是拿捏住猛兽的命脉,力道却轻得像某种暗示和挑逗:

  “东宫和……未来的太极殿……”

  他做出退让:“孤准你随意进出。”

  摄政王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事实上被碰到喉结瞬间,他看殷臻的眼神已然变了。

  “还有呢?”宗行雍懒洋洋问。

  凸起喉结在掌心震动,殷臻手心发痒,微微蜷缩。他想了一会儿,伸手,虚虚抱了宗行雍一下。

  他不说话,意思很明显。

  “不太过分的都能答应?”

  宗行雍似乎在思考,又像是考虑真假。隔了半晌没忍住握住殷臻的手,低笑:“这么大牺牲?”

  他很随意地:“本王答应了。”

  殷臻沉默,然后道:“孤明白一个道理。”

  “天上不会掉馅饼,孤需要付出什么?”

  宗行雍笑了,用堪称温和的语气道:

  “太子要明白一件事,本王从出生起就生活在血腥和厮杀中,对征服和掌控有极强的渴求欲。皇位之所以吸引本王,在于它与生俱来的动荡、挑战和不确定性。”

  “战争和权力。”

  “这些年本王勉强找到了平衡。”

  “一旦平衡被打破。”他道,“太子能想出什么办法,阻止本王?”

  说了太长一串,殷臻一时没听明白。事实上,太子的理解力还是优越的,可能从某种程度上,他只是不相信宗行雍说这么长一段,就是为了——

  耍流氓。

  殷臻眼皮疯狂跳动起来。

  摄政王幽幽:“一句话。”

  “没事多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