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暂时往前回转一些。

  44分钟之前。

  虎杖悠仁站在城区边缘的一处仓库后面,用手刀敲晕了最后一个异能力者。

  “呼……”

  跑出来了好远。

  他向四周张望着,不知道五条老师和月下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虎杖悠仁迈过倒在地上的男人,一边拿出手机想要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一边向前方的主干道走去。

  拐过拐角,视野徒然宽阔了起来,道路左边的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冷饮店,阳伞下整齐排列着一些洁白的桌椅。

  在虎杖悠仁侧前方坐着一个人。

  细长的眉眼,炭黑的长发,男人穿着在现代社会少见又夸张的袈裟,像是一道深沉的剪影。他看上去沉郁、安静、危险又温柔,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搭在腿上,他侧对着这边,看上去已经等待了许久。

  虎杖悠仁警惕的后退一步。

  “……夏油杰。”

  男人回过头来,近乎深黑的眼睛轻慢的看着他,他好像是笑了一下,虎杖悠仁没看清,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想要见你一面真难啊,虎杖悠仁。”他说,“坐吧。”

  虎杖悠仁不该坐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坐。

  他该一声不吭立即就跑,五条老师已经多次叮嘱他了,夏油杰暂时不是他可以战胜的目标,实际上次他已经体会过这一点——在一个多月的高专校园,夏油杰带着他的咒灵大军轰轰烈烈的降临,轻松带走了很多新生咒术师。

  虎杖悠仁差点被杀。

  这个男人不愧是和五条老师并列的特级咒术师,他的实力和杀意都是认真的。

  虎杖悠仁不该停留。

  他慢慢在夏油杰对面坐下。

  “上次没来得及说话,这次我们可以稍微聊一聊。”

  细细的水流声在对面响起,热水被注入到杯子里,虎杖悠仁注视着圆桌上蓝色的阴影边缘,瓷器碰撞发出一些细微的响动,一杯清亮的茶水被放置在面前。

  热气袅袅,虎杖悠仁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脸。

  “抱歉,可能有点突兀,我只是想问问你……”

  一张照片被推到虎杖悠仁面前。

  “你有看见过这两个孩子吗?是我的养女,叫菜菜子和美美子……”

  夏油杰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虎杖悠仁的视线缓慢聚焦,照片上是两个长相可爱的姑娘,一个金发一个黑发,穿着学生制服,笑容灿烂的向镜头比V,她们看上去和他同龄……她们……

  “是我杀了她们。”虎杖悠仁说。

  一瞬间,空气中像是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降临了。

  茶水在瓷杯中剧烈的晃动着,浅褐色的水滴落在桌面上,落在少年的手背上,有一滴溅在了照片中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脸颊上,又被一只手温柔的抹去了。

  “她们说:‘在这下面,有个额头有缝合线,身披袈裟的男人。请您杀了他。求您解放夏油大人。’”虎杖悠仁一动不动,“她们想要救你。”*

  夏油杰的声音仿若梦中呓语,“于是你就杀了她们?”

  虎杖悠仁一动不动。

  他听到了轻轻的吸气声,袈裟宽大的袖子毫无所觉的掠过桌面上的污渍,虎杖悠仁盯着照片中少女天真的笑容……

  他此时什么都没想。

  心像是麻木了一样,他突然感觉很累,疲惫像潮水一般淹没了少年的口鼻。

  他预想过无数次直面受害者可能的情况,被打,被骂,被警察抓起来,这次被判处死刑的话他不会再躲了。

  两面宿傩借用他的身体杀死了上千人,他曾经痛苦的想要立即死去。

  他记得夏油杰是五条老师唯一的朋友,夭的事件之后可能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他是五条老师的学生。

  他杀了老师唯一友人的女儿。

  五条老师又是怎么看待他的呢?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维护他的呢?

  一定很为难吧。

  一边是死而复生的挚友,一边又是他无能的学生。

  刺骨的杀气和磅礴的咒力像从天倾倒的海水一样扑面砸下,虎杖悠仁侧翻躲过夏油杰的攻击,他越过绿化带尽可能的与咒灵操术拉开距离,细密的黑色丝线从天空中出现,黑色的咒灵仿佛蜘蛛一样出现在夏油杰身后,他侧脸对着虎杖悠仁,黑发挡住了他绝大多数的表情。

  “对不起。”虎杖悠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不起。”

  他知道再多的道歉也不能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对不……”

  “你不需要对我说这些。”

  夏油杰在少年的视线中慢慢站起来,他的表情很平静,至少看上去很平静,袈裟袖子和膝盖上有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但他看上去好像没有注意到。夏油杰面前的杯子完全破裂了,茶水滴滴答答的顺着桌子落下去。

  他没有看上去那么无所谓。

  “你不需要对我……”夏油杰表情古怪的顿了下,“你真的是悟的学生吗?你竟然会对一个诅咒师抱有愧疚。”

  虎杖悠仁看着他。

  诅咒师微笑着面对他,那看上去像个面具。刚才那种冰凉的悲伤好像雾一样在阳光中被消解,他好像真正恢复了平静,“总之还是感谢你的解答,抱歉,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麻烦你体谅一下一个家长的愤怒。”

  虎杖悠仁缓缓后退,又突然停住。

  少年身后半条街道的距离都被蛛网所封死,天上地下,无处可逃。

  “抱歉。”夏油杰轻声说,“我还是要杀死你。”他表现出了歉意,“姑且一问,你打算站着让我杀吗?”

  “不……”

  不能后退就只能前进,虎杖悠仁翻身躲过一把咒力凝结的镰刀,他死死地盯着夏油杰的一举一动,咒灵操术也是式神使的一种,而对付式神使的诀窍就是——

  夏油杰冷眼看着向自己冲过来的少年,手中有新的咒灵球在逐渐成型。

  普通式神使的弱点大多都是近战,但其中绝不包括夏油杰。

  他尤其擅长近身战。

  漆黑的漩涡在他身后成型,虎杖悠仁却一步急转!

  无形的刀刃在天空凝聚——

  “抱歉,我不能让你杀。”虎杖悠仁轻声说,少年眼神清亮,里面的情绪一目了然,他并不是害怕死亡,他只是不想死在夏油杰的手下。

  夏油杰是五条悟唯一的挚友。

  虎杖悠仁已经决定不再让老师为自己伤心。

  虽然这招现在用还有些勉强,但他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跟羂索对战过的虎杖悠仁明白咒灵操术到底有多麻烦。

  他有一千个咒灵,就能有一千个套路。

  速战速决。

  虎杖悠仁的手指在身前结印:“领域展开·伏魔御厨子——”

  夏油杰睁大眼睛。

  虎杖悠仁本身是没有术式的。

  但因为长期和两面宿傩绑定在一起,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他的身体已经记住了两面宿傩的术式,也就是说——

  天空由明转暗,地面转瞬被静静流淌的血河铺满。

  如果说领域展开是所有术式的顶点,是内心风景的具象化,如果虎杖悠仁只是单纯复制了两面宿傩的术式、是不可能用出一模一样的领域展开的。

  实际上他用出的领域和两面宿傩也确实不一样。

  他没有那种压倒一切的强大,也没有那种残忍凶暴的邪恶,鲜血如静水深流般似慢实快的铺满地面,比起杀死更像是制衡,比起进攻更倾向于防御。和两面宿傩的领域一样,增加了必中效果的领域同样没做封闭,直径100米的领域空间以虎杖悠仁为中心形成,几乎在一瞬间就瓦解了夏油杰的封锁。

  无形的刀刃从天空落下,接连不断的斩击被咒灵所挡住、弹开、消解、吞吃,夏油杰饶有兴致的观察着一切,但就在他即将开始反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领域竟然开始自行消解。

  咒灵球落下。

  磅礴的咒力横扫,加快了领域消解的速度,几乎是眨眼间,夏油杰周身的环境重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

  虎杖悠仁不见了。

  或者说,逃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构筑完整领域的能力,这只是个唬人的空架子。

  虎杖悠仁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很明白这场战斗不管是输是赢都没有意义,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打算跟夏油杰打,不管是试图近战还是领域展开都只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想明白这点,夏油杰倒是真的笑了出来。

  “夏油大人。”黑色短发的女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要追吗?”

  夏油杰拢了拢袖子,“你觉得呢?要追吗?”

  “属下不知。”

  “你的同伴不也死在两面宿傩的手里吗?”夏油杰说,“一共37个人,无辜成为两面宿傩和咒术师高层博弈游戏的牺牲品,结果两面宿傩被抓,你被迫成为了杀人犯。”他听不出情绪的轻笑一声,“中岛光,你不恨他吗?“

  少女低头看着地面,余光中四颗铜制的纽扣在日光中闪闪发光,她想起那些无辜枉死的同伴,想起不讲理的咒术师制度,想起刚刚那个认下不属于自己的罪责的大男孩。

  “我不知道。”14岁的女孩低声说,“刚开始当然是恨的,满脑子都只想复仇,但我们被您所拯救了,我越来越少想这些,当初杀人的是那个邪恶的怪物,而不是刚刚那个人,比起复仇……我更想和您一起活下去……可能只有我这么想吧,我、我做错了吗?”

  诅咒师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少女的眼睛亮了起来。

  “夏油大人,您要去追了吗?”

  “夏油大人,有两个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请顺便带回来好吗?”

  “夏油大人……”

  /

  樱台第二公园。

  “当啷。”

  虎杖悠仁从自动贩卖机底部捡起矿泉水,急切的对准自己的嘴唇,透明的水液在瓶子里晃来荡去,阳光穿过瓶子在地上落下些明亮的光斑。

  逃走了吗?

  还是没有。

  他一口气跑出去好几公里,希望暂时不会被追上。

  希望吧。

  他不打算跟夏油杰打,是输是赢都没有意义,他相信五条老师和月下先生,如果这个世界会被重置,现在的这些争斗……也不过是无谓的消耗。

  没有意义的。

  矿泉水瓶在少年手中被握地嘎吱嘎吱响。

  不甘心。

  只有一点点。

  他太弱了。

  如果他再强一点,如果他能跟老师一样强,就不会需要这样狼狈的逃走了。

  少年将塑料水瓶丢进垃圾桶,转身离开。

  接下来跟老师汇合,他希望能帮上一些忙……

  少年人的自尊心在其中多少起了点作用,但更多的是希望为他的老师和月下先生做点什么。

  他绕过眼前的花坛,跟一个拿着书的年轻男性擦肩而过。

  “叮铃铃——”

  虎杖悠仁回头看,他刚刚走过的位置有个红色电话亭。

  他身后的青年也停下来了。

  “喂?您是——”青年打开玻璃门,拿起了听筒。

  虎杖悠仁收回视线。

  他的听觉很好,能听见那个青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玻璃门又开启了。

  “前面那个粉红头发的少年——你,对,就是你——”

  虎杖悠仁第二次回头。

  那个青年有些困惑的摸摸头发,“呃……电话亭,有个自称是你老师的人找你——应该是你吧,说是叫虎杖的红头发男孩子。”

  虎杖悠仁眨眨眼。

  青年看上去有点尴尬,撑着玻璃门探头看他,“你不是叫虎杖……吗?那我挂电话了?”

  虎杖悠仁摇摇头,“不,我是。”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他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五条老师会用这种方式打电话,明明有手机不是吗?

  不过是五条悟的话,倒真有可能。

  他将信将疑的在青年让开的位置旁走进去,听筒被放置在电话机上的架子上,但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虎杖悠仁突然感觉好像……不太对……

  哪里不对……

  “……为什么,电话听筒,传来了我的声音呢?”虎杖悠仁背对着青年,“是你——”向电话亭打的电话。

  “啊,被你发现了?”青年轻笑。

  后背贴上了一只手。

  虎杖悠仁转身想逃。

  但来不及了——

  视觉变暗发黑,触觉飞速消失,虎杖悠仁缓缓倒在了地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个男人好像说了什么,但少年咒术师已经听不清了。

  他失去了呼吸。

  青年摘下帽子,在脸上揉搓了下,一张薄薄的易容面具被他摘下,再次出现在阳光中的人,就变成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异能力名为[罪与罚],简单来说,满足条件后,可以杀死和他有皮肤接触的人。

  隔着衣服也行。

  很简单吧。

  费奥多尔离开了,15分钟后,夏油杰站在了这里。

  沉郁的诅咒师长久的注视着倒在地上的少年,那双深色的眸子仿若吸收了一切阳光,他站在少年身边,像是在等待什么。

  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了长长的黑暗。

  3分钟后,最强咒术师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