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咒术师是一个孤独的群体,那诅咒师不如说是一群随时会被世间遗忘的蜉蝣。

  大义也好,理想也好,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为了相互依存而找出的借口罢了。

  就像夏油杰死去后,那些所谓的同伴很快就改换门庭,并不会对羂索俯首称臣有什么阻碍。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单纯的聚在一起罢了。

  大义也只是夏油杰一个人的大义,理想也只是夏油杰一个人的理想。

  等头领死了,剩下的人就会自然散开。

  而唯一会为他的死亡而悲伤的,说来可笑,除了高专时期的同僚,可能就只有那两个被他养大的女孩了。

  不,他并不是在抱怨什么,这只是一个事实。

  诅咒师这种群体,就算聚在一起,也没人会为了同伴的死去而悲伤。很通俗的道理:今日杀死别人的人,明日就要为被杀做好准备。

  而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

  夏油杰是这样,菜菜子和美美子也是这样。

  只是啊……

  那两个孩子为他而死,她们又早就没有了亲人,这两个孩子悄无声息的死去,没人会为她们献上花朵,没人会为她们流下眼泪,没有墓碑,同样没人愿意为她们报仇。

  这样太可悲了不是吗?

  没有人做,那就由他来。

  心将他视作亲人的菜菜子和美美子,会为了他的安息而铤而走险,那将那两个孩子视作家人的夏油杰,也理应为她们报仇。

  就先从羂索开始——

  /

  死亡让夏油杰与世间断开的联系,终于凭借这一刻的愤怒再次连接。

  /

  “滴答。”

  “滴答。”

  瘦长的影子在羂索身后成型,有长相狰狞的人形玩具熊在黑色漩涡中显现。

  羂索的咒灵库存在月下未来造成的爆炸中消耗了几乎九成九的余量,新收服的这批不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不如上一批,但考虑夏油杰从复活到现在最多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积累的咒灵质量估计更有限。

  “嘛,对付你的话,够用了。”

  羂索的笑容渐渐隐于黑暗,不知何时,整个仓库都起了大雾。头顶的白炽灯再怎样明亮,那白光都无法穿透这薄薄的雾气。

  大鸟的羽毛边缘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属于夏油杰的巨大生物不安地晃着脖子,柔软的雾气仿佛女人的手臂般缠上咒灵的脖子,那洁白的羽毛顿时被烙印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是有腐蚀性的毒雾。

  夏油杰从坐骑上跳下,咒力的火焰在他身后展开,他顺手收回雪白的大鸟,第二个咒力漩涡落下,从中形成另一只咒灵圆圆的脑袋。

  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造型——一块白色棉布包裹着一个球形物体。圆圆的脑袋上画着滑稽的五官,剩余棉布自然垂下,它飘在空中,“咯咯”笑起来。

  那是一个很像是晴天娃娃的咒灵。

  它出现的一瞬间,周围的黑色雾气随之一空。

  夏油杰退后一步。

  晴天娃娃悬浮在夏油杰面前,五官有血溢出,它“咯咯”的笑声渐渐扭曲,让人一时错觉这并不是笑声,而是人类濒死时难以喘息的呼救。

  血从晴天娃娃自然垂落的布料一角落下,在黑雾到达前的瞬间,晶莹的血滴化作一点猩红火光,再一眨眼,火光化作火龙席卷了整个地下空洞。

  四面有长相可怖的玩具熊扑过来,在这扩大的火环中无法自控地被火焰点燃,周围无数咒灵及它们的封印都在这烈焰中化作青烟,夏油杰站在火焰的中心环视一周,却并没有看到羂索的身影。

  不对,上面!

  夏油杰察觉风声急速后退!

  “哐——!”

  土石呈环形崩裂,间或有粗壮的黑色身影一闪而逝,那像是一条蛇。

  视线中羂索的身影一闪而逝,夏油杰只觉得有什么阴冷的存在贴上了自己的后背。

  他仿佛置身于电梯间,双扇光滑的铁门遮蔽了夏油杰的视线。

  “这是人们对于封闭空间的恐惧,很不错吧。”羂索冷眼看着那与自己面容相同的男人被关进咒灵领域里,“人类真是愚蠢,竟然会害怕这种东西。”

  3,2,1。

  “吱——”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电梯间像是从高空摔落一般,从底部开始,整个扭曲碎裂了。

  如果里面有人,一定会像这个电梯间一样被摔碎吧。

  但,里面没人。

  “蠢的是你吧?”夏油杰的声音在房间一侧响起,“你看看你到底在哪儿?”

  羂索一转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个十字走廊的中间,每条走廊都立着一扇关闭的门。

  “小把戏。”

  新的咒灵在他手中成型,日式人偶一般的娃娃坐在他的肩上,纤长的黑发向四面八方刺去。

  随着“噗”的一声轻响,火焰再次映入眼帘,羂索尚且来不及反击,另一个人的身影硬生生闯入了如尖针般的包围圈。

  是夏油杰!

  黑发划破了他的脸颊,夏油杰细长的眉眼锋利如刀,这次没有任何咒灵,是他自身站在羂索面前,这个男人拳头上闪烁着黑色的闪光!

  黑闪!

  这是只有在咒力和身体合二为一到达极致的时候才能用出的能力,是只有打击与咒力的冲击误差在0.000001秒之内时产生的空间扭曲,威力平均为通常的2.5次方*。

  至今没有任何咒术师能刻意施展出「黑闪」!

  而有过「黑闪」经验之人和没有的人在与咒力核心的距离上有着天壤之别。

  但夏油杰却在这里用出了黑闪!

  羂索有一瞬间的惊惧,然而下一秒又重新冷静下来,黑闪又怎样?要是他的咒灵真人还在的话,这一个贴近的瞬间就能让夏油杰去死。

  要不是月下未来碍事……

  “极之番,漩涡。”

  极之番是指除领域之外,其他所有术式的最强绝招*。就像这个术式的名字一样,无数肢体扭曲的咒灵被强行旋转扭曲成一个漩涡悬挂在羂索身后。

  这本是夏油杰自创的招数!

  是可以将所持有的咒灵聚集为一体,以超高密度的咒力作为攻击的强力招数。

  如今被占据夏油杰身体的羂索使用,不得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更何况羂索甚至摸索出了夏油杰自身都不曾发现的能力:倘若使用准一级及以上的咒灵发动「漩涡」,则可对咒灵的术式进行抽取*。

  大地钻出的黑蛇闪烁了一下,在术式的抽取下化作羂索手中的力量。

  “轰!轰!轰!”

  两方相撞,发出三声轰然巨响,因为夏油杰并不是单纯的一击,而是三记黑闪的叠加!

  “——!”

  黑蛇增强的防御并不能完全抵消黑闪的攻击,羂索一口血喷出来,他拼着硬吃了一记黑闪,在夏油杰再次追击之前召唤出新的咒灵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缺。

  “轰——!”

  落空的攻击撕碎了挡在两人之间的咒灵,羂索咬牙后撤。

  这一刻,没人交谈,没人试图说服对方,双方均舍弃了人类的语言,像是两只纯粹的野兽般在此露出獠牙,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而已。

  火焰在风压中渐渐变小,夏油杰和羂索同时后撤。

  第二个咒力的漩涡在夏油杰身后凝聚,羂索明白他是在自己身上学到了新的应用,但他却不会再给夏油杰变强的机会!

  “咔哒。”

  纯黑的金属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在夏油杰惊异的目光中,羂索从怀里掏出了枪。

  ?!

  到底谁才是现代人,谁是活了千年的咒术师啊?!

  “砰砰砰砰砰——!”

  五声连续的枪响震耳欲聋,层层叠叠的咒灵拔地而起,夏油杰捂着中枪的腹部且战且退,很快就接近了这座地下空洞的最深处。

  “呼——呼——”

  冰冷的玻璃墙面伫立在黑暗的最深处,夏油杰倚靠着墙壁呼吸沉重。

  羂索嘴角勾起个恶劣的弧度,不是早就说了,他其实赞同与术师作战时,应该积极加入常规兵器的使用。

  把打空的枪械随手扔掉,他甚至还有空去思考五条悟和禅院惠到底什么时候到?

  按照计划,现在差不多已经快要到了才是……

  『书』的规则是:只有作为故事被写在上面的内容才会成真,具有逻辑性和合理性的限制,而且并不是随写随用,只有在一面白纸上写满字的那一瞬间,书才会发动。

  而羂索的计划其实非常简单,能够封印五条悟的狱门疆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除了正面的狱门疆以外,还有一个称作“狱门疆·里”的后门,样子同样是一个方盒子。这个“里”从常理来说只能解封狱门疆,而做不到跟狱门疆同样的功能——也就是不能用作封印。

  但『书』可以。

  只要在『书』上写明『没有任何人知道,狱门疆-里也可以作为封印物使用』,那自然就可以使用“狱门疆·里”去用作封印。

  他的计划是:等禅院惠和五条悟到齐、在四人混战中,让夏油杰误杀禅院惠,在五条悟动摇的一瞬间,丢出“里”,再一次封印五条悟,之后他会亲自杀掉夏油杰,同时他也将费奥多尔召来了盘星教总部,打算趁其不备杀死对方。

  故事就结束了。

  具体夏油杰要怎么误杀禅院惠、五条悟究竟会不会动摇、是怎样的傻子才会在同一个坑里被封印两次、费奥多尔究竟有没有这么无防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内容,完全是合乎逻辑的。

  只要逻辑可以通顺,颠覆现实?记忆篡改?『书』可以实现其中的一切内容。

  “呜——”

  巨大的吐息声从身后传来,夏油杰费力地扶着墙壁站直,混杂着内脏碎屑的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流下,他喘了两口气,看着羂索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身后的玻璃墙。

  羂索笑他:“你现在还有心情关心这个吗?”

  夏油杰嗤笑:“你不是在拖延时间吗?跟我聊聊又怎么了?”

  啊,他发现了啊。

  羂索心想。

  但他确实是在拖延时间,这样想着,他竟然真的回答了:“你应该很眼熟才对?”

  “之前它不是很有名吗?现在的年轻人应该都知道吧。”

  夏油杰脸上的神色变的微妙了起来。

  什么嘛,那个系统竟然是个真货?

  那个见鬼的什么人造咒灵实验竟然没有失败吗?

  羂索看他明白了,像是很高兴的说:“对对,它就是那个由‘人对咒灵的恐惧’而诞生出来的咒灵,网络上叫它什么来着,啊对,幽?团玉?啊怎样都好吧。”

  “但其实不对,它的名字不是幽,不是团玉,也不是什么圣灵。”

  “它的名字,叫做‘夭’。”

  “名字可是很重要的。”

  在这个名字被说出口的瞬间,黑暗深处有无形的力量开始膨胀了起来。

  “呜——”

  更加低沉欣悦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带着无可抗衡的力量波动席卷了整个空间。

  玻璃后面有什么靠了过来……

  更加黑暗、更加不详的巨大的身躯从夏油杰的身后一闪而逝。

  “你没有收服它?”夏油杰没有轻举妄动,他捂着腹部的手完全被血染红,暗色的血滴滴答答顺着衣摆在地上积累了一小滩浅浅的血泊。

  “它还是个小宝宝呢。”羂索揣着手笑道,“你应该试过?咒灵操使总不能收服咒胎。”

  是的,他想要。

  羂索想要,夏油杰也想要。

  但夏油杰目前也就是想想了,还是眼前的目标比较重要。

  被看穿了目的,夏油杰也并没有心虚的表现,他抬起一直崩住伤口的手,大量的咒力在他手中汇聚,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一拳敲在玻璃上。

  集中了咒力的拳头力量极大,只要一击,能扛得住巨大水压的强化玻璃从他手掌落点起,崩裂了。

  “砰!”

  “哗啦啦啦——”

  透明的玻璃碎片以夏油杰为中心破碎,万千晶片像崩落的雪花般飞散。

  就像山巅崩落、河水倒倾,大量的水从破损的玻璃后重重向两人所在的位置砸下!

  “呜——”

  在水流的最深处,有什么比黑暗更深的东西飞了起来。

  羂索和夏油杰两人像是事先早有准备,在玻璃破碎的瞬间同时起飞,夏油杰单手挂在咒灵身上,从羂索眼前一闪而过。

  看样子是想跑。

  羂索怎么可能让他跑?!

  黑色巨蛇从半空中突兀出现,配合刚刚的日式人偶一起向夏油杰攻去,两三个回合之后,夏油杰被重重甩进了水里。

  “咳咳,咳。”

  此时水已经通过损毁的铁门开始往外面涌去,但宽广的室内仍旧有一米多高的积水,水流汹涌,几乎看不清水底有什么。

  此时夏油杰整个人被甩进水里,水流拍在他腰部,整个人看上去晃晃悠悠地站不稳当,湿透的衣服混杂着血,黑发全都湿透,带着脏兮兮的水珠贴在脸上……

  这张脸可能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看上去还挺新奇。

  至少羂索感觉还挺新奇。

  他安适地站在大蛇头上,略略比水面高处一指,整个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夏油杰,脸上带着享受的笑容:“久别重逢,你走什么?”

  是该享受的,毕竟这具身体的主人是夏油杰才是。

  而他这个小偷却将对方逼得落魄至此。

  “咳咳、我没有要走、咳……”夏油杰原本整齐盘在脑后的发丝全都散开,他右手捂着嘴唇,从指缝中滴滴答答往外滴血。

  夏油杰细长的眉眼湿水后简直黑的惊心动魄,那双深色的眸子在额发的缝隙中注视着羂索。

  同样注视着羂索身后那个被血肉填满的玻璃箱子。

  差不多了吧?月下未来。

  他想。

  一直刻意压制着秽土转生的自愈趋势还是挺费劲的。

  虽然并不是刻意为之,但事后他独自复盘才发现,真人、宿傩、羂索的咒灵储存、甚至是放出五条悟这个举动本身,月下未来这几个月来好像一直在做一件事——削弱羂索。

  甚至今天也是同样如此。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降低警惕呢?

  战斗的时候?面对强敌的时候?极度危险的时候?

  不不不。

  是胜券在握的时候。

  他们的计划同样简单:由夏油杰出面,削弱羂索的警惕心,将他引到合适的位置。

  剩下的,就交给月下未来。

  /

  透过一层薄薄的玻璃,透过一层肮脏的血肉,月下未来站在羂索身后。

  绚烂的色彩在他眼中绽放着璀璨的光华。

  怎样都好,无论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哪怕接下来要在这里丢失性命、坠入死亡,哪怕任务失败、再也见不到那些思念的面孔……再也见不到那个人。

  怎样都好。

  压上他的生命、人生、未来、一切的一切……

  月下未来低垂眼睫,无声地举起了手里的刀。

  这次一定要。

  ——杀死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