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城市街头。

  四五个少年举着巨大的横幅在街道上并排前行,拿着手幅的少女高高举起手臂,成熟的男人沉默地走在人群边缘,愤怒的老人一边叹气一边大声怒骂着这不公的一切……

  边缘,有白色金属构成一座窄小的房子,在被分割的玻璃窗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像鱼群般从左右从容掠过。

  黑色雨伞放在墙角,青年站在这喧闹中唯一的寂静之地,背对阳光,在电话机前面专注地倾听着话筒对面的声音。

  /

  东京,市政大厦。

  在声音的另一端,五条悟不顾身后工作人员的阻拦,推开椅子站起来往外就走。

  “哎您不能——”

  五条悟摆摆手,甚至顾不得解释一句,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

  门“哐”地一声合上了,会议室里的人们面面相觑。

  五条悟全部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在这小小的手机上,他轻轻吸气,忍住想要一遍遍追问的冲动:

  是未来吗?

  真的是未来吗?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死去?

  又为什么……不肯依赖他哪怕一次。

  但那天,如果未来向他求救,他就一定能及时赶到吗?

  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五条悟知道这么想没意义,但依然会问,会想,他会想知道是不是因为未来知道他没办法及时赶到,所以直到最后都一言不发。

  五条悟没办法拯救所有人,但至少……

  至少……

  不过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先放在一边,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

  五条悟放软了声音,用安抚性的语气问:“未来,是未来吗?”

  对面没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吸气声。

  有风撞在窗户上的声音,背景传来人群游行的糟杂音调。

  五条悟闭上眼睛,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想象未来所在的环境。

  他知道今天有游行,游行人群遍布全国,但主要范围还是在东京和横滨。

  他们在喊什么?

  未来现在在哪儿?

  “未来,跟我说说话吧。”五条悟仿佛在哄诱什么胆小的动物一样,声音又轻又软,“那天我接到消息的时候,真的吓了很大一跳哦。”

  “突然给我说什么横滨被炸了,又突然升起了第二个太阳,什么咒灵竟然在救人……那群蠢货就知道喊什么‘快让五条悟回来’,有没有搞错,我当时可是在美国唉,机场又炸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回不去……”

  他故意说的可怜:“他们就知道使唤我,我说回不去他们竟然跟我讲‘你自己想想办法’,有没有搞错,那可是地球的另一端,他们是不是超过分。”

  他顺嘴胡诌,那天真实的情况是:对方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他直接挂了电话。

  但月下未来不知道,五条悟肯定他不知道。

  五条悟闭着眼睛一脚跨出窗外,凌空一步步迈向更高的天空。

  “那天到横滨之后第二次吓了一跳哦。”

  “未来,是你解决了特异点吧?”

  “拯救了中原中也?”

  “重创了羂索?”

  “挽救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甚至是更多人的命运?”

  他轻笑一声:“侦探社和中也让我给你带声感谢,还有更多人都想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大家。”

  五条悟在高高的云端上睁开眼睛,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中倒映着云层、映着真实的笑意,他的声音在另一个人的耳中比什么都要好听,更别说他此时说的话:

  “未来,我引以为豪的未来——”

  “你做的很好。”

  他是真心的。

  就因为是真心的,在另一个人的耳中,引诱船只触礁的人鱼歌声也不过如此。

  洁白的云层在五条悟周围被风扯动着抽出细长的丝线,有那么一瞬间,听筒两边只剩下持续而轻缓的呼吸声。

  一道绵长,一道压抑,隔着漫长的距离交织在一起。

  “……前辈。”听筒对面,终于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月下未来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是丝毫没有被五条悟的话语扰动心神。

  五条悟笑着歪头:“嗯?”

  “……拜托了。”月下未来说,“不要过来。”

  听筒后的声音很平静,细听却又像是压抑着莫名的颤抖。

  “对不起,我……”

  五条悟停下脚步,上次的跨海瞬移让他对于[无下限]的长距离瞬移又有了新的进步,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站在横滨千米之上的高空。

  湛蓝的眼睛中倒映着密集的城市建筑,他确信月下未来就在这里。

  但未来让他不要过来。

  月下未来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

  五条悟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别挂电话。”

  “……”

  原本的话到嘴边又被他咽回去,五条悟话音一转:“好,我不去,你别挂电话。”

  “……”

  五条悟紧紧地盯着小如玩具的城市,看着那些比蚂蚁还要小的人,他说:“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未来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点,他像是放弃了原来的打算,犹豫了下,还是没有挂断通话。

  五条悟勾了勾嘴角。

  “话说杰是不是在你那边?”

  “嗯……”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竟然还帮他瞒着我?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五条悟故意不提那些让人伤心的事。

  “……是我召唤了他。”

  五条悟猜到了。

  他眨眨眼,故意问:“是为了我吗?”

  “不是。”这次月下未来完全没有一点迟疑,这句话好像已经被他练习过千百次一样被毫无犹豫地在口中吐出:“我只是想借用夏油前辈的术式找出羂索。”

  “嗯嗯,杰确实好用。”五条悟敷衍地附和他,并不深究这句话的真假,“所以你们确实是在一起玩是吧?搞小团体,不带我,嗯?是不是有点过分?”

  “……前辈,能禁用女子高中生的人设吗?”

  “不能。”五条悟的声音带着笑意呼唤,“未来。”

  “?”

  “未来。”

  “……我在,前辈。”

  “怨恨我吗?”

  “什——?!”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五条悟的声音依旧轻柔,但他的目光却像神明一样严酷,他始终注视着下方的城市,此时六眼终于停留在下面的某一条街道上。

  在街道的最中央,有一座白色电话亭。

  而通话对面的月下未来,第一次传来可以说是激烈的情绪波动:

  “前辈你在胡说什么?”

  五条悟还想说什么:“对不起,我……”

  “我没有向前辈求救!”月下未来好像是真的生气了,他压抑着语气,但没能完全压住音量:“所以前辈没有一定要来救我的责任。死亡也只是我自身无能罢了,你并没有答应我什么,所以你没有要向我道歉的义务——”

  “可我想救你。”五条悟说。

  月下未来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呼吸急而短,五条悟仿佛能听见未来急促的心跳声。

  于是他把这句话重复了第二次:“我想救你,未来。”

  “……”

  五条悟注视着那座孤岛般的白色电话亭,几乎是下一秒,他闪现在那条街道上,在游行的人群之中,在那座白色电话亭之前。

  电话尚未挂断,但电话亭中空荡荡的,五条悟无视了身周所有惊诧的眼神,他推开门走进去。

  电话亭的话筒被放在话机上面的平台上,虽然五条悟已经看不到了,但这里估计会有个莹蓝的系统被放在听筒前面当传话筒。

  他站在电话机前,问出最后一句话:“为什么不向我求救呢?未来。”

  电话被挂断了。

  五条悟垂下眼睛,捡起墙角被主人遗落的黑伞,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转身腾空离去。

  /

  “哐——”

  某条偏僻小路中,井盖被人从下面掀开。

  一个人影从地下水道中爬出来,又把井盖放好扣回去。

  然后一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

  【你怎么了?后悔了?】系统绕着月下未来的脑袋飞来飞去。

  月下未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刚刚系统提示他说五条悟正在接近的时候,月下未来就跑了。

  说对不起的时候已经溜进下水道了。

  为什么跑呢?

  他不知道。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了。

  是因为他不想见五条悟吗?

  好像也不是。

  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思念那个人的身影,想念他的声音,希望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那双眼睛中的样子。

  为什么要跑呢?

  【月下,你在害怕什么?】

  月下未来把颤抖的手指藏进掌心,他身后,漆黑的管鞭在他衣服下面一闪而逝,对面拐角处聚集的三五只黑色毛球像是气球一样被一一戳爆。

  这种毛球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由咒力构成,但没有咒灵的特质,好像能增强部分咒灵的能力,但不能被咒灵操术收服。这东西现在变的越来越多,而且,能看见它们的普通人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不是什么能让人乐观的发展。

  三五个小混混不知是看见了那毛球还是看见了管鞭,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探头探脑地走进了这条小巷。

  刚刚一闪而逝的黑影没有找到,但看到了一个坐在阴影中的青年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看不见脸,衣服穿着不错,黑发微长,虽然发尾有些参差不齐,但就算坐在地上,姿态也是端正的。

  几个小混混对视一眼。

  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最喜欢这种看上去好欺负的小少爷了。

  哪怕榨不出钱来,只是看这种好人家的孩子痛哭流涕的脸,就足够他们拿时间来“找乐子”了。

  “喂!前面的小少爷!”

  几个小混混笑嘻嘻地围上去,为首的男人戴着条金链子,几步走到近前,青年坐在地上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没听到他们的叫唤。

  男人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没听见大爷我喊你吗?”下意识就想一脚踹过去。

  这动作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了,不用思考就知道这长得不错的小白脸下一秒就会被他一脚踹一跟头,然后一边哭唧唧地想爬起来一边软弱地指责他们“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不能这么做”。然后用不了几秒钟就只能满脑袋血地趴在地上求饶。

  意识到疼是在下一秒。

  事实没向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发展。

  坐在地上的青年安静地回头看他,那双眼睛的颜色是那么深,像是两口幽深的井,里面什么感情都没有,只是如实的倒映着金链子惊诧的脸,和喷溅的血。

  在金链子睁大的眼睛中,他踢出去的脚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刀锋斩断了一般,膝盖以下的部分瞬间和身体被分割在两段空气中,血喷溅他自己脸上,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周身上下,但他不敢动。

  在他额头前面,一段漆黑的像是绳索的东西带着利刃、不知何时正在悬浮在那里。

  冰一般寒凉的利刃浅浅地碰触了他的皮肤。

  一道血线顺着鼻梁流下来。

  本能疯狂地叫嚣着恐惧,金链子的泪水和口水一起不受控制地涌出身体,不能动,不敢动,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异动感觉就要被杀。

  他的眼球僵硬地移动到眼前。

  在那闪着寒光的利刃后面,一只苍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捏着它的后端往后拖。

  那青年不知何时站起来了。

  他凑在金链子的面前,脸上是不合时宜的散漫。

  “……回来,不行,不能杀……”这怪物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前辈…不会,所以不行……”

  金链子听不太清这怪物都在说些什么。

  他跌坐在地,这才发现,他那些朋友几乎都被砍掉了一只手或一只脚,鲜血流了满地,几乎所有人都拿恐惧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这个怪物,但没人敢叫,没人敢动,空气中有什么寒冷又锋利的东西膨胀了起来,他们甚至连呼吸都怕触怒了他。

  从怪物的背后延伸出数道黑色的线,金链子几乎绝望了,他想要孤掷一注地向外逃,但恐惧让他整个人仿佛被冰封一般僵坐原地。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月下未来?”

  那怪物抬头去看。

  巷口站着一个穿袈裟的男人,黑色长发披散在肩膀上。

  几个小混混趁此机会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可怖的地狱。

  漆黑的爪牙被收回去,披着人皮的怪物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被扯歪的衣服。

  夏油杰歪头:“月下,你在做什么?”

  /

  月下未来和夏油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往回走。

  门还没修好,但谁也没在意。

  夏油杰坐沙发上,刚想说什么,手里的手机发出了来电提示。

  他看也不看地按掉,没过两三秒,又震起来。

  夏油杰浮在脸上的笑容带上了真情实意的杀意。

  五条悟有完没完?

  他捏着手机往后一递,一只咒灵出现在他身后,“啊呜”一声,张嘴把手机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世界清净了。

  月下未来从厨房里拿了两瓶水放在桌子上,坐在他对面。

  夏油杰双腿交叠,手放在膝盖上。

  “我估计要离开一段时间,在我走之前,咱俩谈谈?”

  月下未来点点头。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