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我的病弱老婆>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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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州官道旁的山丘。

  晨曦微明,穆裴轩眯起眼睛,看着东方露出的一点鱼肚白,入了春,天亮得就慢慢早了。偌长的队伍已经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在此地扎营了一夜,如今天还未亮,就要收拾东西开始准备出发了。

  空气凛冽,刀子似的,很有几分料峭的寒意。

  穆裴轩惦记阜州城的战事,一路披星戴月,若非顾念着将士和马匹吃不住如此跋涉,恨不得星夜赶赴阜州。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很多流民,穆裴轩让流光寻了几个流民打听阜州的事,流民见了官兵,麻木枯瘦的脸上露出战战兢兢的神色,哆嗦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不容易寻着从阜州方向来的,提起阜州,无不为之色变,惊惶地说阜州发生了要命的时疫,那时疫吓人得很,得了就要死,阜州都要成为一座死城了。

  穆裴轩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情况比他想的要糟糕,无论阜州的时疫是否当真如此严峻,可既然都传到了这儿,那阜州周遭城池岂会不知?阜州一座被叛贼侵占过,又将将收复的城池,物资必然紧缺,而这时疫一来,其他城池未必肯援手相助。

  穆裴轩没来由的有些心惊肉跳。

  分墨跟在穆裴轩身边久了,一看穆裴轩的神色,当即就给了干粮打发走了。

  分墨低声道:“郡王,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穆裴轩深深地吐出口气,说:“嗯。”

  “走吧。”

  他没有多说,可一路除却必要的休息,不再停歇。他们人多势众,又是甲胄在身,一看就知是正规朝廷军队,纵有大股流民和观望的匪盗,无一不退避三尺,一路算得上畅通无阻。

  阜州城内。

  “何军医,如何了?”见何军医终于起了身,周庭和徐英都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问道。

  何军医约莫三十来岁,是邓军医的关门弟子,一手医术深得邓军医真传。

  邓军医于数日前得了时疫。

  何军医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他回头看了闭着眼睛的穆裴之一眼,低声说:“周指挥使,徐千户,二位止步。”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脸色大变。

  何军医摇头叹道:“是时疫……”

  “……怎么可能?”周庭遽然失声,“侯爷……侯爷怎么会染上时疫?”

  何军医也默然,不知如何应,他是大夫,即便再不愿意,却也清楚生死恶疾面前,众生,任他是天潢贵胄,还是布衣小民。

  徐英呆呆地看着床上的穆裴之,说:“何军医,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救侯爷,侯爷要是出事,就真的完了。”

  周庭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军医,道:“邓军医怎么样了?”

  邓军医感染时疫之后,就将庵庐交给了何军医,兀自拿自己来试各种药材,试图配出能治时疫的方子。

  提起邓军医,何军医面上浮现几分黯然,摇了摇头,说:“师父昨夜配了一剂药,服用之后就口鼻流血,若非施针及时,只怕——”

  周庭沉默不言,半晌,道:“无论如何,还请军医务必救侯爷。”

  何军医认真道:“何某自当尽心竭力。”

  周庭看了徐英一眼,说:“侯爷染上时疫一事,切不可外传。”

  徐应心领神会,沉声道:“属下明白。”

  何军医道:“何某明白。”

  就在此事,穆裴之醒了过来,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了床边的何军医一眼,又看了看周庭和徐英,头疼得厉害,脑子也重,哑着嗓子叫了声,“……何军医。”

  “侯爷,”三人都看了过来。

  穆裴之闭了闭眼,才道:“我染了时疫?”

  他问得平静,却让几人喉头发颤,说不出话。

  穆裴之盯着床帐上挂着的丝绦,半晌,笑了一下,说:“周指挥使,务必封锁我染上时疫的消息,这些日子,城中一应事,都麻烦你了。”

  周庭眼睛微红,喃喃地叫了声,“侯爷……”

  穆裴之又道:“徐英,我知你骁勇,因为黎越——”他喘了口气,说,“对叛贼恨之入骨,切莫意气用事,你还得帮着周指挥使。”

  徐英偏过头,声音也哑了,“侯爷有上天照拂,必然不会有事的。”

  穆裴之伸手敲了敲发痛的脑袋,袖子滑下,露出白皙手臂上生出的几颗红疹,他恍了恍神,过了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这么快死的,”他微微笑了下,说,“时疫还给人十来日可活呢。”

  他道:“备笔墨,我要写一封信送去瑞州。”

  一旦他离世,阜州诸事未竟,不能没有人主事。

  穆裴之有意瞒着他感染时疫一事,将城中事渐渐交接给了周庭,所幸周庭本就是老将,处理事情颇有几分手腕。

  短短几日,徐英也成熟了许多,他学会了忍耐,也变得不再如以往跳脱爱闹。

  这一役于他而言太过惨重了。

  他失去了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兄弟,而今,他另一个好兄弟的兄长,也在他面前生死一线。

  恍惚之间,就连徐英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了。

  周自谨是个可塑之才,穆裴之将他提了百户,他本就是城中小吏,对阜州城中事宜很是熟悉,有他协助周庭,有些事办起来可谓是事半功倍。

  周庭也将守城一事交给了徐英,他在旁掠阵了两回,眼见着徐英恨则恨矣,却不会冲动行事,心中大为欣慰。

  沙场历来如此,总要面临生死,若是因此一蹶不振或是走入极端,这人便成不了事。

  徐英和黎越都是他麾下得力干将,已经折了一个黎越,怎么舍得再废了一个徐英。

  穆裴之见城中没有出乱子,稍稍松了口气。

  时疫磨人,穆裴之发了几日高烧,烧得昏昏沉沉的,何军医灌了不知多少碗黄汤,才将烧退了,可即便如此,却也时不时地就发地热,咳嗽不止,身上的红疹也多了起来。

  穆裴之出门的时日就更少了。

  他不再出现在城楼,孙青敏锐,翌日,叛贼攻城变得猛烈了起来。双方交战不止,阜州城外鲜血溅红了黄壤,墙上都教血涂了一层。

  黑烟腾腾,水是烧得沸腾的水,泼将下去,借着攻城梯往上爬的叛军将士惨叫连连,跌下了城墙。徐英站在城墙上,被硝烟燎得半边脸都黑了,神情冷漠阴沉地盯着远处的孙青和持枪的鬼面人。这两日,叛贼攻势渐盛,大有想将阜州城一举夺下的架势。

  自时疫蔓延开之后,因着军中也有人感染时疫,撇开患病的,或有可能患时疫的,城中兵力锐减。可最重要的是,边军士气低靡。

  行军打仗,将士士气壮,方能勇而无畏,悍不畏死。

  “阜州城几乎成了一座孤城,穆裴之迟早守不住,何必急着攻打?”兰铎说。

  孙青远远地看着那座城,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守城的是徐英,可之前,向来是周庭亲自守城,为何换成了徐英?”

  兰铎若有所思,孙青道:“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穆裴之足有三日不曾出府了。”

  兰铎道:“依你之见,穆裴之病了?”他斟酌着,“病得还不轻?”

  孙青摩挲着陌刀,轻轻笑了笑,说:“有这种可能,而且,城中时疫肆虐,或许,穆裴之染了时疫呢?”

  兰铎倒抽了口凉气,灰色的眼瞳倏然浮现几分兴奋,拊掌道:“若是穆裴之得了时疫,只要杀了周庭,南军不就成了一盘散沙?”

  孙青笑笑,没有说话。

  兰铎踱了两圈,说:“可阜州城内许多百姓都患了时疫,便是拿下,又当如何?”

  孙青不咸不淡道:“一把火烧了就是。”

  兰铎瞧了孙青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既然孙将军已有定夺,不如早日攻城,拿回阜州城!”

  这是一场苦战。

  叛军突然全力攻城,徐英已经记不清枪下杀了多少叛贼,又抬下多少己方的士卒,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死亡。

  看得多了,徐英心中已经一片麻木。

  双方交战正炽,喊杀声震天,城墙上,徐英横枪挑飞一个爬上来的士卒,眼前一片猩红,握着枪的手已经用力到微微发颤。

  倏然又是一声惨叫,却见身旁一个小卒被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叛贼捅穿了胸口,徐英咬紧牙关,枪尖如蛇般探出,生生划开了对方的喉咙。

  血水四溅。

  徐英面无表情地抹去脸上温热的血水,他想,无论如何,阜州都不能破。他就是死,也要守住阜州。

  城楼之下,攻城木撞击城门轰声作响,箭矢如雨,堪堪阻碍叛贼攻城之势。

  远处,孙青看着负隅顽抗的南军,和兰铎道:“两日,只要再有两日,定可以攻下阜州城。”

  兰铎握着手中的缰绳,道:“到时,我要亲手割下穆裴之的头颅送给穆裴轩。”

  突然,只见地面震动,胯下战马也不安地嘶鸣起来,孙青神情微凝,寻声看了过去,却见自右侧方突然涌现大批甲胄齐整的南军,黑底战旗猎猎翻滚,偌大的穆字折出璀璨慑人的光。

  孙青眉梢一挑,说:“南军?”

  “何处来的南军?”

  他身旁的兰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直勾勾盯着那面旗,盯着那些南军身上穿着的漆黑甲胄,说:“这是穆家的黑甲铁骑。”

  阿勒尔部落和安南侯府交手数十年,他曾经亲眼看着他父王和安南侯府老侯爷交战,黑甲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屠杀阿勒尔部族的勇士。

  黑甲的熠熠寒芒和染血的长枪在兰铎脑海中镌刻下了深刻的烙印。

  没有一个曾经目睹过他们战场冲杀的人能忘记黑甲铁骑。

  孙青惊讶地看着那些手持长枪的铁骑,他曾在北军当中,自然听说过穆家的黑甲铁骑。可自六年前安南侯府老侯爷去世之后,同样损失惨重的黑甲铁骑就再没了踪影,世人都道铁骑已经归入边军,从此再无黑甲铁骑。

  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突然出现黑甲铁骑的身影。

  “你要去哪儿?”孙青正想着,却见兰铎已经拍马疾驰了出去,兰铎道,“黑甲铁骑都出现了,来的人,必定是穆裴轩。”

  兰铎声音森寒,道:“我要亲手杀了他。”

  孙青皱了皱眉,也追了上去。

  城墙上,乍见黑甲铁骑,徐英睁大了眼睛,旋即鼻尖却是一酸,他捏紧了长枪,怒道:“援军来了,战鼓都给老子擂起来!”

  “儿郎们!”徐英提声道,“小郡王来了,都随老子出城去杀光这些叛贼,迎郡王入城!”

  穆裴轩在卫所中声望甚隆,得闻是他来支援,又见铁骑气势逼人,当即心头也是一震,脸上涌现狂喜。

  城门轰然开了,徐英一马当先,已经率军冲了出去。

  来人正是穆裴轩。

  靠近阜州城时,穆裴轩为了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并未再走官道,而是悄声摸了过来。

  黑甲铁骑一直都是南军中的悍勇无匹的精锐之师,即便藏锋六年,再出鞘时,仍旧锋芒不减当年。他们得了穆裴轩的令,又憋了六年,早就如同饿极的虎狼,战马驰骋之下枪枪见血。

  穆裴轩骑着听雷,长枪在手,他过处,无不溃败不成军,人仰马翻。

  倏然,一骑迎面朝穆裴轩冲了过来,来人手提长枪,面覆恶鬼面具,杀气腾腾。穆裴轩眯了眯眼睛,在对方那张面具上转了圈儿,咣当一声,枪尖已过了数招。

  穆裴轩一字一顿道:“叱罗氏。”

  兰铎咧嘴一笑,道:“小郡王,好记性。”

  穆裴轩冷笑了声,说:“跳梁小丑,也敢在本郡王面前叫嚣,”他持枪纵身跃起,挟千钧之力就朝他劈了下去,道,“找死!”

  这一招来得刚猛霸道,兰铎不敢强撄他锋芒,堪堪以巧劲避过,虎口却已经被震得发麻,渗出了湿黏的血水。

  穆裴轩的听雷是他一手养大,纵是骑在马上,一人一马默契无可匹敌,简直如履平地。二人转眼间交了数十招,一时间竟难分胜负,突然,一柄陌刀直劈他后背而来,穆裴轩反应敏捷,一记回马枪抵住了对方刀尖,二人打了个照面。

  甫一见对方,二人都嗅出了几分危机感。

  徐英也在此时赶到,他顾不上看穆裴轩,早已恨红了眼,当下招招致命,都朝孙青杀去,穆裴轩和兰铎也战成一团。

  孙青见他们一方被黑甲铁骑打得措手不及,已经失了先机,和穆徐二人难以再取胜,僵持下去,只会徒添折损,当即不再恋战,寻了个空隙和兰铎说了声“撤兵”就折身而走。

  自有将士为他们断后。

  穆裴轩初来阜州城,也不恋战,见徐英要追,叫住了他,“徐英,穷寇不追。”

  徐英已经听惯了他的话,闻声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回头看着穆裴轩,说:“我要杀了他们!”

  穆裴轩道:“自然,先回城中休整一番,不急在这一时。”

  徐英张口就想将他们杀了黎越的事说出口,可看着穆裴轩,眼眶发热,竟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穆裴轩见他满身狼狈,驱马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见了我,哭什么?”

  徐英用力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哭。”

  穆裴轩说:“走吧,回城。”

  鸣金收兵。

  穆裴轩和徐英并辔而行,一道入城,穆裴轩问道:“黎越呢?他怎么不在?”

  徐英攥紧缰绳,垂下了头。

  穆裴轩快了他半步,又道:“我听闻城中有时疫,如今情况如何?我带了许多大夫和药物,粮食,一会儿你去交接一下——”

  “还是让黎越去吧,他细心稳重,”穆裴轩说,“我大哥在府衙?”

  徐英没有跟上,穆裴轩若有所觉,勒住了缰绳,转头看了过去,却见徐英已经满脸是泪,肩膀发颤,哭得压抑又无声。

  “黎越……黎越没了,”徐英哽咽道,“侯爷在府衙,可他染上了时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