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开动,门被反锁了。
我下意识一怔,裴追的声音就从门中传来。
他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有些闷和沙哑。
“没事。”我答,又微微一顿:“我出去一趟。”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我竟然在门口耐心地等了会,房间中却始终静谧。
他未留我,也没有问我去哪。
我站了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的事情后……裴追暂时恐怕并不想见到我。
*
深夜,我来到了城里最有名的GAY吧。
法力部分恢复后,我的精神力提升了许多。因此一进门,便敏锐地感受到许多目光粘稠地粘在我的脸和身体上。
这里灯光昏暗,音乐喧嚣劲爆,衣着紧身的男人们在台上跳着钢管舞。一些有伴的围着桌子喝高度数的酒。而另一些落单的则在吧台旁、舞台边、酒吧的各个角落里,点一杯酒慢慢喝,眼神逡巡着,寻找着能看对眼的猎物。
我旁若无人地走到吧台,点了一杯简单的冰威士忌。
我坐下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搭话。长相倒是都还过得去。
先来的是个穿花衬衫的长发男人,气质文艺,但他还未开口,我便想,声音想必没有裴追好听。
第二个人是个强壮的硬汉风格。他十分强硬地在我对面坐下,他一坐下,我就自己站起来了。我向来看不惯比自己还拽的人,怕和他打起来。
主要还是怕打不赢,
我换了个位置,酒喝了半杯,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搭讪的,我一一笑着回绝,虽然店里闹得厉害,许多人也穿得奇形怪状,但都还是讲素质道理的。被拒绝也不纠缠,识趣地离开了。
杯中酒也几乎见底,我起身又点了一杯,回座位时发现对面来了个纤腰大波浪的女人。
我愣了会,就听那姑娘开口了。
“一个人吗?什么型号?”“女人”开口,我才发现竟然不是她,而是他。
我扬了扬眉,含糊地点头,就当回答了他的问题。
“帅哥,你不是真的来约的吧?”他看着自己的红指甲,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约的人不是你这样的,”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你长得好,刚才各个类型的人都来了一圈了,你却眼睛都没怎么抬,只是一个劲地喝,好像魂魄都落在酒里了。要是真想约,哪怕还没遇到动心的,至少也会散发些信号,主动肆意放纵许多。”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因为我其实的确目标明确,毕竟其他人约不到满意的同伴过夜,顶多扫兴些死不了,我可必须验证恢复法力的法子。
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女装男人忽然说:“你心里有人吧?”
我下意识地皱眉,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时,胸口便蓦然一痛,又一次想到了……裴追。
在我还没来得及克制的时候,从我一进这家酒吧起,任何人在我面前谈笑,想做亲密的举动,用暧昧的语气说话……我都会感到发自内心地厌恶,然后——想到裴追。
“算是吧。”半晌,我笑着承认,又开始喝第二杯酒:“但是也没人规定,有喜欢的人便不能出来约人过夜吧。爱和性是分开的,不是吗?”
我以为他会否认,许多人在这事儿上都喜欢好歹装个样子,没想到他却点头承认道:“你说的没错。我也有喜欢的人,但我也来这儿了。”
我对他随手抬了下杯子,当做致意。
他却话锋一转,娇媚笑道:“不过你最后那个问题我回答不了。爱和性是否分开,看的不是所谓规定,而是自己。”
我忽然有些烦躁,口袋里竟有个裴追手下漏网之鱼的烟盒。我抽出一支,久违地点燃抽了。
那人其实似乎有些醉了,我不答,他却在我这个陌生人桌上说得没完。他笑着说:“冒犯一句,你看起来可不像能分得开的那种人。”
我轻轻把酒杯放在桌上,和玻璃桌面发出一阵玲珑碰撞声。
“交浅言深,的确冒犯。”我淡淡道:“您该走了。”
我心里其实知道,他对我的评价几乎都对。只是我多少有些因自己的无能情绪而迁怒别人了。
女装男人竟也不以为怵,从善如流地摊开手:“抱歉。这就走。再说最后两句?”
我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
他笑道:“我的确打算走了,因为我和你是一类人,我也’分不开’——这是第一句。”
“第二句,我坐在这里,想要提醒你……是因为我总觉得你和曾经的我挺像的,所以不希望你和我一样做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我说:“我从不后悔。”
他竟然点了点头:“你的确像是很固执的那种人。但就会有另一个问题:很难敞开心扉,而且总喜欢隐瞒对方,做些自以为对别人好的决定。”
我放下酒杯,抬头看着他。
女装男人捂嘴笑了起来:“当然啊,都是成年人……总有点秘密的。水至清则无鱼嘛。但有句话是必须说出口的。”
他将吸管从鸡尾酒中拿出,沾着酒液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那是“爱”。
我心中一动,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男人侃侃而谈:“这世上的事情都会有蛛丝马迹,唯独感情太难判断。即使看到再多证据,都会怀疑是自作多情。所以必须得说出口。”
“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感情呢?”我忽然问道:“让对方有了希望又不能厮守,岂不是自私害人?”
他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的确和我过去很像……那我反问你一个问题吧。”
那人说:“你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别人,难道不也是自私害人吗?”
他撩起长发,妩媚地笑了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不是?可能别人根本无所谓以后痛不痛苦,只想得你一句’喜欢’便死而无憾了?”
我沉默许久,抬起酒杯,没有反驳。
因为我忽然想到了,那日裴追控诉我自作主张时的眼神。
他当时看起来……真是难过。
对方和我碰杯,一饮而尽,然后笑道:“看来你是听进去了,那作为报偿,花一刻钟也听一听我的故事?”
我只得点头,但又实在有些无语,示意他环顾四周:“我只当这酒吧里大家都是来猎艳的,没想到还有您这样来传道的。”
那女装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实在佩服的是,这时候他还惦记着举止温柔秀雅,带着女性意味。
“你知道我为什么穿女装吗?”他抿了口酒,笑着说:“因为我喜欢上的人是我的姐夫。我姐姐自小生病,后来几乎瘦的脱相。我穿上女装其实比她还美艳许多。”
我虽然近来已经接触了“男公关”等新鲜事物,但在听到他这复杂人物关系时,当时表情应该还是空白了一瞬。
对方又笑起来:“朋友,你真有意思,不会是什么部门的大领导吧?一副老干部做派。”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末世基地的确算是某种“有关部门”。
他说完,笑意却渐渐淡了些:“不过其实也没那么不伦。因为我姐姐死的很早,大约和姐夫相亲结婚一年后便病逝了。我们自幼父母双亡,我比姐姐小十几岁,当时还是个读初中的小孩。这便宜姐夫莫名其妙就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收养了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我和姐夫两人。他对我……如兄如父,但可能我天生坏种吧,不知什么时候起,对他的心思便变了味。”
“我想的很简单。他对我这么好,一定是因为很爱姐姐吧。那我便装成姐姐的样子。”女装男人笑道:“于是某天,我穿着姐姐的裙子,化了妆,在房间里等他。”
“他开始当然没答应,赶我出去好好清醒。但一天天这么朝夕相处下去,我始终心怀鬼胎。有一日大家都喝醉了些,我就莫名其妙地得了手。”他顿了顿道:“我在上。”
……其实倒也不用给我讲这么细节。我下意识地端起酒杯掩饰神情。
“你不会以为我们就这么在一起了吧?”那男人笑了起来:“当然没有,我们在床/上亲密地纠缠着,私下争吵却越来越多,因爱生妄,我明明是借姐姐上位,却又渐渐恨他将我当做替身,便生了报复心理……有段时间,我将他折磨的很惨,也在那时频繁出入这家酒吧。”
我缓缓皱眉,渐渐对后面的事有了预感。
女装男人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因为觉得他只是将我当做替身,我心高气傲,虽然一开始是我主动招惹他,却从没说过爱他……他也一样。”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反复说我像他。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口舌笨拙,还没组织出个所以然,就听对面那人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直到前几年,他死了。我才知道很久之前他就得了治不好的病。”男人轻轻笑了下,自语般低声道:“如果我们当时有谁先说出口就好了。”
真是太巧了。
但是我也更不懂了。
“如果说出口了,就要看着爱人死去,不是更痛苦吗?”
对面的人竟然笑了:“不,我现在才更痛苦。”
他穿着一身娇艳女装,笑道:“我这辈子都走不出了。因为逝者不可追,这世上没什么比遗憾更绝望。”
我想到,重逢后,裴追曾数次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女装男人利落起身:“再见了,漂亮的先生。祝你们有不同的结局。”
临走前,他压下一张写着电话的卡片:“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需要,我能从过来人角度给些建议。”
我沉默地低头喝酒。
原本就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忽然更大了起来,时间已过了凌晨一点,到了夜店最纵情的时光。
我举着酒杯扫视四周,发现刚才搭讪过我的许多人已经找到伴,或者三两组合,在黑暗的角落里放肆纠缠起来,偶尔舞台上的灯光扫过,露出一些雪白的肌肤、拍打的肢体。
我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去前台结账。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声音说:“赏个脸,这酒我来请。”
我其实已有微醺,也没有收敛情绪的必要,于是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笑道:“你算什么?我为何要给你脸面。”
平心而论,对方容貌气质是这里最好的一个了。我将话讲的如此难听,他面色也只是一僵,旋即笑答:“因为我知道你是来这儿干什么的。”
他说完,便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指着我道:“给我开瓶香槟,我要请这位漂亮的先生喝酒。”
我皱眉,最后却和他一起坐回了桌边。因为我忽然有了个新想法。
“我叫Tom。”他倒了两杯香槟,做出绅士地姿势推给我。
我没喝,问道:“你知道我来这儿干什么?”
“当然知道。”Tom笑着:“这家酒吧很有名。来这里的人本质目的都差不多,挑个看中的人享受美好的夜晚。你虽然看起来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我知道,你也不例外。”
他一边说,一边做一些小动作,比如挽起袖口露出巴宝莉风衣的格纹,或者试图不着痕迹地将四位数的酒水账单推到我那边让我看到。
“我来这里的确曾是为了找人过夜。”我吸了口烟,目光在这座群魔乱舞的酒吧里游离:“但有人告诉我,我成功不了。因为心里有人。”
那Tom忽然含着酒呛咳起来,急道:“不不不,你千万别那么想!哪有那么多喜不喜欢,一夜纵情最重要。你只是不适应,放不开!”
我当然知道这人心怀不轨,随口胡扯。但“放不开”这个说法却的确吸引了我。仔细想来,我如此封闭固执,难以对裴追坦诚,不就是因为过分理性吗?
我缓缓道:“那如何放开?”
“你需要释放你自己,融入这里。”Tom在这嘈杂的环境中神秘笑道。
“什么意思?”
他将手伸向我,我挡开他的手。于是男人耸肩,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露出大片胸膛,当作示范。
他又一指舞池,那里的人们扭动肢体,甩动头发,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释放激烈到极致的渴求。
“你只是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试试看,像我一样解开衣服,多喝点酒,就有感觉了。”
“我不会跳舞。”
他暧昧地笑道:“没关系。你很特别。你只要加入,所有人都会为你惊艳。然后,你就可以轻易地找到想要的感觉。”
他不怀好意,但是就解决问题的角度来说,的确为我提供了一个可行方案。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于是,我当真解开了黑色衬衣的领口,露出喉结和锁骨。走向舞池。
Tom叫住我,笑着递过我始终没喝的香槟:“等等,喝些酒,能帮你放得更开。”
我一顿,将酒一饮而尽。
我走到舞池中,周围人舞步微顿。和聚光灯一起,许多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有人目光迷离地打量我,邀请我跳舞,我没有在意,也并没真的打算跳,而是在众目睽睽下从吧台顺了杯纯威士忌,坐在舞池台阶上仰头灌着喝。
乐声震耳欲聋,身边充斥着爆裂而真挚的情绪与欲望,仿佛能将人的理性吞没。不得不承认,借助这种环境,我的确有了种罕见的松弛感。
目眩神迷的灯光下,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那日,我取完林川的血后,他还没有立刻死去。我们竟然还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
我和他说,对不起。如果阵法成功,他也可以复活,而且不会记得世界末日这摊子破事。
他让我滚。然后问我:“沈无,死了那么多人,你就从没反省过吗?说实话做你朋友这么久,我也早受不了你了。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刚愎自用,解释都不屑,好像全天下只有你最理性,做什么都是’为我们好’。”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咳血,但骂我骂得精神抖擞,看来是憋了许多年了。
我诚恳道:“其实反思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没别的办法了。”
——杀亲丧友,百年孤独,机关算尽皆落空,众叛亲离成笑谈。一无所有,不得好死。
我的前半生,那般理性克制,却反而正应了这诅咒命批。
但我那时的确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么意思?”林川问。
“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我轻轻地说:“刚愎自用又冷血无情的人,才能果断地杀人阻止诅咒,才能杀亲杀友逆转时间。林川,你还不明白么……自那日哨塔之上,诅咒蔓延起,沈无此生此世,已无法回头了。”
我将他的尸体放平,看着他的眼神逐渐涣散,笑道:“但是如果真能重来……有机会的话,我会试着做一个坦荡洒脱、喜怒俱全的正常人。”
——如果……时间逆转,一切重来。
我没完没了地饮酒,做着和理性毫无关系的事情,试图撕扯开包裹住我那空荡荡胸腔的塑料纸。
这一夜,我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过去的沈顾问会毫不犹豫作出的选项——在这酒吧里随便找个人过夜,测试是否能以此恢复法术。能的话就这样机械地作贱自己。不能就继续用自己的身体做新的实验。
——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放在秤上,没有想不想,只有该不该。
而另一个选择,自然就是遵从本心——离开。甚至或许更进一步,在临死之前纵情肆意,做些敞开心扉的事情。
比如,裴追。
在聚光灯之下、乐曲高点这支舞结束之时,我忽然意识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如果说逆转时间是上苍对我罕见的眷顾,我之前却依然在延续旧时的思维和习惯。
——自以为是地拒绝裴追,自作主张想承受所有诅咒。
而这个夜晚……或许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要怎么选
作者有话说:
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