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阳西沉,那瓶酒裴追也没喝多少,大部分进了我肚子里。
时间终于差不多了,他便去喝咖啡谈工作了。
我需要等他结束载我回去,正好趁这个机会去边上医院配些止痛药,总感觉之前那些越来越没用了,需要吃几倍的剂量。
我要的止痛药需要挂肿瘤科的号用处方单才能开,排队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熟人。
竟然是苏落。
但如今说是熟人,其实只是我单方面,因为她现在当然不记得我。
末世后期,死了很多人。甚至连她最后也为了救人,死在一个怪物手里。塔罗选了个晚霞如缎的傍晚,将她的骨灰洒入大海。
她现在却还好端端的、干净漂亮地活着。
我罕见地心中生出一片宁静的安然,连始终折磨人的头痛都像被安抚了似的。
然后,我看到她在我前面,进了诊室。
她说:“医生,我好疼。片子怎么样?”
“你亲友来了吗?”
她神情冷淡:“没有,我一个人。您直说吧。”
医生叹了口气:“还是复发了。”
她说:“还能手术吗?”
医生说:“没有手术指征了,只能保守治疗。”
她说:“我不想治了,太疼了。”
医生默然。
她又说:“谢谢你啦。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不治了,想找个喜欢的地方离开。太痛啦,我们国家怎么不能安乐死呢。”
医生无话可说。
苏落最后自言自语似的叹了口气:“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我怎么非要得病呢?痛快点不行吗?”
她恍惚地将目光投向诊室外的方寸蓝天。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到我是个很了不起的天师传人,最后也是为了什么人类的安危牺牲了自己,死得轰轰烈烈。”
“还有个……朋友。她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死的那刻。”
她轻轻笑了起来:“都不舍得醒来了,那是多好的一生啊。”
苏落走出诊室,回头时目光相接的一刹,我看到了她苍白的、冷漠的、凹陷的、如同鬼魅般的脸。
她疲惫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我脸上扫过,离开了医院。
她竟然还是要死了。
却甚至不认识塔罗。
还死得那样窝囊、痛苦、毫无意义。
我回到和裴追约好的地点,坐在路边长椅上,以手抵额,沉默地抽烟,盯着裴追买的那袋红苹果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会。我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准备跟着走,却忽然看他抛来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接住,发现是个红苹果。
我咬了口,汁水甜润,心里一口气缓缓松了些。
我便投桃报李,从袋子里也拿了一颗递给裴追。
裴追接了,却没吃。只是低头把玩了一会。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苹果红润光滑的表面上流转而过。
返程时叫的代驾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叔。我们三个同处一车,仿佛三个相安无事的冰块。
回到裴追的住处后,一夜无话。
*
第二日,因为近来体力下降的厉害,我醒的很晚。洗漱好出房门,便发现裴追父母来了。
我站在楼上卧室,低头望去。
裴父嗓门洪亮,性子又急,正指着裴追刚收的一副画疯狂输出。
而裴母则站在桌边,拿着昨天买的那瓶红酒开塞醒酒,酒香遥遥飘出,她露出愉悦的笑容。
裴追还是一脸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老爸很无奈。但我也看得出,他此时心情不错。
上个时间线里,裴追的父母因貓灵之事死得很早,算来对我来说已过去了十余年。
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爬上岁月的纹理,皱纹中却又蕴着笑意,我竟然有些恍惚。
“沈无,下楼。”我一出房间,裴追便立刻注意到我,冷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裴父侧头吼裴追:“沈顾问是你的救命恩人,和人家说话客气点。”
裴追视线都没偏一下。
我顺从地下楼到了客厅,和裴父握手寒暄。
巧得很,可能是为了让我在裴追身边行事有个对外的身份,裴父给我安排了个“咨询顾问”的头衔,业务内容写得高大上却模糊暧昧,从’艺术品战略投资’跨到’私人事务咨询’,十分用心良苦。
裴父把我带到边上沙发坐下。
没多久,裴母也坐了过来。
反倒只有裴追一个人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我透过玻璃门远远看到他正穿着围裙、冷着一张脸把蘑菇切成丁,几乎有了反差的喜剧效果。
裴母先开口,语气诚恳:“沈顾问,多谢你救了我儿子。后来我们调了监控看当时的视频,如果不是你拉开裴追,那东西肯定砸在他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曾经,她和她先生也对我如此诚挚客套,结果却是那么凄惨。如今我从她嘴里听到“谢”字已经有些过敏。当下只好低头喝茶掩饰。
“我们家一直是信神佛和因果报应的,一定是心诚则灵,才能遇到沈顾问帮裴追逢凶化吉。”
裴父说着说着,拿出一张支票:“也不知沈顾问您是哪里的高人,有什么习惯。我一个俗人,只好冒昧敬上一些香火钱,这十万请您务必收下。”
我:“……”
这裴总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送钱。
只是旧时间线我好歹名声在外,现在就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落魄人,他们竟也就这么天真地信了我。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把支票推回去:“不必。”
裴父却追问道:“那沈顾问,你有什么别的需要吗?尽管提!”
我想了想:“我只需要留在裴追身边。”
——我要钱有什么用……做手术治病吗?
病床一躺就是几周,还不知道能不能醒的来,醒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正常思考说话行动,这样折腾一轮,裴追都能变成骨灰了。
我曾经欠他许多,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救他赎罪。
只是……裴追父母似乎误会了什么。他们对视一眼,神情古怪,像尴尬又像动容,一脸欲言又止。
两人嗫嚅了半天,裴父像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留在他身边就行?沈顾问,你对我儿子——”
他没说完,因为妻子狠狠拽了下他的衣角。
裴父突兀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裴母终于把话题拉回了正题。
“沈顾问,您说裴追的危机还没结束,不知有没有法子化解?”
其实,昨天在医院见到苏落后,我渐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但面对裴母,我还是点头道:“可以化解,不必担心。”
听到我这句许诺,夫妇二人立刻松了口气。
正事聊完了,我正打算离开,却被裴父敬了支烟。他给的自然是好货色,我便坐下一起抽了一会。
“沈顾问倒是抽烟?”裴父哈哈大笑,顺手帮我又点了一支:“我当你们年轻人都和裴追似的,那话怎么说来着……枸杞保温杯,养生老干部。”
我笑道:“我比裴追还是大了许多的,当不得年轻人了。烟多抽了还是不好,您可别和我一样,一天几盒几盒的抽。”
裴母在一旁插了句:“老裴,你听听,你也少抽点。”
然后又转向我:“沈顾问,看你的脸色的确不好,人也瘦得厉害。也要注意身体啊。平时去体检吗?”
我低头笑了下,没答话。
裴母心思细腻,估计看出我不想聊这个话题,却又不想冷落我这个客人,便继续扯些闲谈。
尴聊永不出错的三大话题:天气、食物、宠物。
聊完了最近总是掉花盆的天气、裴追的厨艺,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宠物。
“对了,我们最近捡了只小猫,毛色还挺特别的。”一提到宠物,裴母立刻兴致勃勃地聊起来。
她把手机递给我,语气热情:“沈顾问,你瞧瞧它。刚捡回了没几天,还没名字呢,正好沾你光,帮忙取个名字。”
手机被推到茶几中间,屏幕上是草丛里探出的一双荧黄色的眼睛。
乍一看那生物毛色纯黑,只是如果放大图片仔细查看,能看到其前额、胸口等处有赤红之色。
“嗙——”
杯子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脆响。碎玻璃掉了一地,红酒泼洒。
就像淌着一滩新鲜的血。
“哎呀,沈顾问,没事吧?碎玻璃没划到手吧?”裴母忙站起身,帮我收拾碎玻璃。
裴追听到响动,也走过来,安安静静地看向我。
我心不在焉地道歉,用手滑没拿住杯子作借口蒙混过去。脑海中却全是照片里那个像猫一样的、黑中带赤的生物。
因为,那是现在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它正是曾害死裴追父母的怪物——貓灵。
作者有话说:
以后周末日更,工作日隔日更~还是早上6点~~
另外铺垫完了基本上,后面要开始大动作了,请大家保护好心脏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