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在大脑反应过来前,我竟然已有了种奇异的直觉,我一把推开裴追,因为用力太大,自己也是一个踉跄,和他一起狼狈地跌倒在墙边。
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沉重的陶瓷花盆就擦着我后肩落下,在我们身后轰然坠地。
我们一起望着那花盆,像在给自己做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哀。
半晌,裴追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说之前看到有人怎么死的?”
“被花盆砸死。”
这世界果然是有什么问题吧,天上飘的不是云,而是花盆吗?
劫后余生,点烟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竟然在轻微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疾病……还是后怕。
还好裴追没有注意到,我微微背过身,假装遮风点火。
我叼着烟,看青色的雾笼罩裴追的胸口。
他看了我一眼,整理了下刚才被我拉散的运动服领口,遮住露出的一线锁骨。
我在看他心口新的数字。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氛围静得异常,侧头正撞到裴追的视线。
他也在看我。
我顺着裴追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盯得是我的颈部至肩头一线。
裴追皱了皱眉,忽然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脱了。”
光天化日……脱什么?我的耳朵又出了新的问题?
直到后肩一阵锐痛,我才反应过来——人家小裴总霁月光风,又知恩图报,指的是要看我后背被花盆撞到的伤势。
“没事,没那么娇气。”我笑道。
裴追完全当我是空气,面无表情且十分固执地看着我。
他这副神态真是像极了从前,别人看来恐怕显得强势。但我却渐渐从那副冷漠的姿态中莫名品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就像你从小养大了一只雪豹,如今它是只当之无愧的丛林霸主了,却依然习惯性地跟着你,像小时候一样固执得一本正经。
我只觉心头像被挠了一下,便顺从地脱下了风衣。
裴追神情冷淡地走到我身后。
我现在穷得厉害,衣物都是买的打折地摊货,许多是码数不合的,风衣里头这件圆领T恤便是如此。
松松垮垮的领口半吊着,脱下外套后,锁骨和胸口一线肌肤赤裸地暴露在微凉的秋风中。
“这里肿了。”裴追的声音冷凌凌的,和他话语一切落下的,还有他冰凉的指尖。
这个姿势……他贴在我身后,平稳清冷的呼吸就靠在我耳畔。
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战栗了一下。
裴追的手指却不甘寂寞地画了个小小的半弧,像是在按压肿胀的部位查看伤势。
他的指尖对我而言就好像长在心头的羽毛,初春最嫩的叶芽,所到之处,我的毛孔都为之颤抖和张开。
他仿佛引动了一汩热流,淌遍我的四肢百骸……所有可说、和不可说的地方。
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那不可言喻的勃发。
那一刻,我内心百感交集,虽说重逢后我嘴上浪得厉害,但到底心底还残留了些过去的体面和羞耻心。如今只觉得自己十分不合时宜,只希望裴追快点松手,脚下却又一点也动不了,就像一块顶天立地的硬木板。
“的确不严重。”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我终于听到裴追说道:“擦些药吧。”
我简直如蒙大赦,在他指尖离开我的瞬间,忙不迭地穿好风衣外套。
我担心裴追发现我的异常,因此尴尬地沉默了一会。
“怎么?神棍先生,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是在看所谓的‘倒计时’?”
裴追先开口了,他的语气还带着淡淡的嘲意。
“那倒不是。”我缓缓道:“是一个新的数字。现在倒计时变成了不到一个月。”
00:28:25:52:13。
28天,所以寿命会根据人的行为而改变?
“适可而止。”裴追道:“除了高空抛物应该立法管制外,我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要过度臆想。”
真是固执又毒舌。和过去初见时真像。
不过那会儿他身世凄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崽子,情有可原。现在一个高富帅人生赢家,竟性格还是这么不讨喜。
“刚才花盆落下时,你的倒计时只有1秒了。所以我才能及时推开你。”我将烟夹在指尖,解释道。
裴追沉默一会:“你怎么说都可以。我要走了。”
他说完,就错身走向洋房大门开锁。
“裴追,站住!我还没说清楚,你不能走。”我强行扣住他的肩。
情急之下,我甚至没再顾得上低眉顺目地演戏安抚他,而是本能地用了旧时间线习惯的态度,几乎带出点强势的命令语气。
说完,我就意识到不好,连忙松开手不再碰他。
然而,他只是暼了眼被我触过的肩头,淡淡道:“即使真出了事也是我自己承担,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何非要管我?”
我无法反驳。
裴追说成这样,但凡有点自尊的神棍都不至于继续纠缠。
我却不能让他走。
“可能凭我刚才救了你一命?”我硬着头皮说。
“如果不是你拉着我在屋门口说半天,我当时也不会站在那里。”裴追面无表情。
听到他这话,我倒是心里一动,有什么思路一闪而过,却还没有抓住。
“和我去一个地方。”我不再多想,趁他态度稍有软化,提出了要求。
*
我把他带去了医院附近的一个破败小楼。
这楼其貌不扬,藏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区,有种格格不入的破败冷清。
走进去,里面完全是个城中村的样子。“屋子”之间只有破烂的帘子隔着,走道间还有木床摆着。
躺在床上的人侧着身子弓着背,脸色苍白、干瘪如同尸体,黑乌乌的衣服挂在空荡荡的躯干上。
我的视线在病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病人枕头边上摆的就是他的病历本,我看到了他的疾病名。
巧得很,和我是一种脑部肿瘤。
我们路过时,那人忽然圆睁着眼睛。却原来不是在看我们,而是瞪着虚空中的某个角落,身体蓦然极快地抽搐起来。
是这种恶性脑癌的常见副作用,癫痫。
我抽出了一支烟。
裴追按住了我的手。
“这是什么地方?”他冷声问。
“您不是猜到了吗?”我笑道:“大少爷平日里自然沾不上病气,但学富五车,一定读过诺贝尔名著——人们一般管这里叫’癌症楼’。死亡和疾厄一视同仁,但金钱可不是。穷人想活想看病,只能蜗居在此,20元一床一晚上,3块钱的面条饼,能活一天算一天。”
“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声音压得更沉。我熟的很,这通常是他发怒的前兆。
“因为这里是这座城市里死亡最多的地方。”我环视躺在床上呻吟的人,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得找个快死的人,才能证明我预见死亡的能力给您看啊。”
我一边说,一边推开他的手,低头点燃了烟。
这里空间狭小、也没几扇窗,灰白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
我没理裴追,叼着烟快步前行,寻找目标。
这里大部分人的确命不久矣,但其中许多还是能活的比我久,即使短命的也还至少有个十天半月可活,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需要找一个即将离世的人。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一个熟人,竟是上次给我检查脑疾的医生。
他正俯身低头和一个床位上的人说些什么,看样子是在探病。
我不想和他照面,正打算折返,却不巧他正好叮嘱完病人,一回头直接和我四面相对。
医生的目光滑过我身后的裴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便露出恍然的神态。
我知道医生是认出我了,怕他当裴追的面和我扯治不治病的事情,忙赶在他开口前岔开话题:“好巧——您来这儿做什么呢?”
“有个病人手术完说感染动不了,我趁换班来看看。你疼得厉害吗?止痛片还有吗?”医生很热情。
裴追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我避无可避,言简意赅:“我很好。”
这医生却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夹杂着那熟悉的同情,一脸欲言又止。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哪里去了——我的脑肿瘤加上这个癌症楼,简直不言而喻啊。
随便吧,别问了,放我走吧。
然而,会特意在休息时间来看穷病人的医生当然一片仁心,他看了眼衣着华贵的裴追:“这是你朋友?”
朋友,这词还真是奇特。
我下意识看裴追,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移开了视线。
医生却不知把我们的互动理解成了什么,神情竟有些动容:“你们来这儿——”
我立刻打断,笑道:“正巧来走走,您忙正事,您忙。”
说完这话,我便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估计整得人家医生很莫名其妙。
我没拉上裴追。因为我知道,裴追是不会追问医生的,他这个人向来对陌生人的事情缺乏兴趣。只会觉得我停下来寒暄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果然,身后很快响起裴追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确没问医生,却竟然直接问了我。
“刚才那是医生吧。”裴追说话时语气还是很冷淡:“你病了吗?”
我思考一瞬,然后止步,回头,从善如流地点头:“是啊。”
裴追忽然不说话了。
他站在那边,视线扫过那些呻吟着在生的泥沼中挣扎的绝症患者,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有些发沉,竟有些像那时候我启动阵法时,他最后看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