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96章 溯命格

  那些不存在于记忆中的过往,故岑听晏谙用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补全了梦里残缺的部分。晏谙略去了很多细节,但他知晓其中的惨烈。

  他经历过,看见过。

  他心疼晏谙那时的孤注一掷,同样庆幸最后那段阴寒的路,没有让他一人独行。

  “其实重生后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就算我侥幸能将那件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龙袍送出去,也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你若问这道理我那时候知道吗?”

  晏谙仔细想了想,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一段毫不相干的往事。

  “也许隐隐知道吧,只是不愿意多想而已。”

  “你心里都清楚的,”故岑适时开口,“但,再做一次选择,你依旧会去。”

  晏谙轻笑一声,拍了拍怀中人的肩膀,他了解他,不必多说。

  “我那时候虽然不是皇帝,可我也生在皇室啊,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要去搏一搏,总比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山河破碎来得好吧。可是你这个傻子,你说你图什么?”晏谙偏过脸看故岑,“你给我收尸,也总好过陪我一起赴死吧?”

  故岑笑了笑,不想把话题变得那么沉重,于是撒娇似的:“那不一样,给你收尸,还怎么叫你见着我?”

  晏谙失笑:“原来是有筹谋的啊?”

  “嗯,正中了我的圈套,你看。”故岑摊开手臂,意指两人的关系,“我若不去,岂不错失良机,便宜了旁人?”

  “哪有旁人?”晏谙伸出指尖戳了一下他的脑袋,“唯独你而已。”

  潇潇雨夜,他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为他而来。

  刀光剑影,生死拼杀,那夜的情形没有机会谈感情,后来静下来仔细回想,晏谙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别院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那一眼,还是在失意时、风光刻,一颗心怦然而动,某种情感就悄悄生了根、发了芽。

  故岑捉住他的指尖,“后来呢?”

  “后来啊,”晏谙叹,“我就在想,究竟是多傻的一个人,才会明明知道是死局,还毅然陪我去赴,这次我可得早点把人留到身边看着。正寻思着找你,便听到了你为我出头的声音……”

  不争不抢的一个人,因为晏谙第一次跟别人急了眼。

  过往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流转,往事历历在目,故岑心底忽然腾起一阵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晏谙身边这么久了。生命的卷轴上,每一笔波澜壮阔都闪烁着对方的身影,至于往后数十载光阴,他们还会再有数不清的春秋可以携手共度。

  不慌不忙,悠然漫长。

  夏暑未退,窗外的雨下了半日,从晨起时便淅淅沥沥,眼看到了晌午也不见停歇的迹象。晏谙一个上午已经处理好了政务,故岑却罕见得还没起身,他“深刻”自省了一下,应该是昨晚加上今晨……折腾得有些狠了。

  由于下着雨的缘故,寝殿透不进多少光,看不出时辰,环境正适合睡觉。晏谙拍了拍床上隆起的鼓包,“怎么还睡啊?该起床用午膳了。”

  “不要……”故岑翻了个身,一动感到身上有些不适,于是皱起眉烦躁道:“不吃了,你让我再睡会儿。”

  晏谙伸手进被窝,在他后腰按揉着,故岑身上的酸痛便被这不轻不重的力道缓解了,舒服地眯起眼睛。

  “早膳就没叫你,听话,起来了,实在困的话吃完午膳我再陪你睡。”

  晏谙哄了半天,将人捞起来净面漱口,故岑精神不济,迷迷糊糊睡了太久,坐在饭桌前还有点犯迷瞪,晏谙觑着他,失笑道:“我以为你只是犯懒不想起,这看着是真困啊?都睡了几个时辰了,还没睡够?”

  故岑怒道:“几个时辰?!”

  陛下自知理亏,默然不语。

  犯懒不想起是真的,早就饿了也是真的,故岑白了他一眼,拣了筷子吃饭,晏谙在一旁贴心地给他夹菜盛汤。吃到一半,故岑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我多久没回家了?”

  “有段时日了吧,你想回就回,都在京中,离得又不远,出趟宫的事。”晏谙道,“今日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待改日天晴吧,我陪你?”

  “那算了。”故岑忙道,晏谙要是跟他回去,那就真解释不清了。

  说起来也怪晏谙,明明封了王却不给赐府邸,害得他连样子都做不成,就这么日日宿在宫里,之前还能说是为了方便议事筹谋,如今各方大定,故岑想寻个混得过去的由头都难。更要命的是故远林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言风语,上次回去,故夫人还问他如今已经不是侍卫了,怎么还随着晏谙出入宫禁?

  故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是为什么,最后落荒而逃,吓得这么些时日都不敢回家,整日为着这个愁啊愁的。

  “你为什么不赐府邸给我?”故岑一想自己为难了这么多天就是因为这个,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火气,当即质问道。

  “你见谁家帝后分开住的?”晏谙倒是理所应当。

  故岑一噎,“可是,现在不还没有立后呢?”

  “我出宫不方便,你得跟我在一起,有宅子也是空着,要来干什么?你若就想有一处府邸,满京城这么多随便你挑,看上哪个都归你。”

  故岑算是看出来了,晏谙分明就是故意的!他愤愤搁了筷子,“要来空着,也能省不少麻烦,就怕我爹不是空穴来风,我如今的身份太扎眼,只怕朝中已经有人议论了!”

  晏谙轻描淡写:“随他们议论,瞒不过去便不瞒了。我诏书都写好了,怕什么?”

  “啊?”

  “最近朝中太清闲了,那些官员们清闲过了头,跟抱团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两个都找起事来,或许的确如你猜测的那般。”晏谙看了故岑一眼,“不过万事有我,不用你担心这些。你得空,多去陪陪皦玉吧。”

  故岑垂下眼睛,皦玉一直病着,许太医说……或许不太好。

  晴朗的午后,阳光很好。若是放在寻常,阿乌一定会懒洋洋地趴在窗台或者院子里晒太阳,黑色的毛皮晒一会儿就会变得又暖又热,今日却只是静静的窝在皦玉身边,不声不响。

  “来得正好,”皦玉望着故岑走进房间,有些疲惫地笑笑,“帮我个忙吧,我没什么力气,编得松松垮垮的,总是弄不好。”

  他一侧的银发有些乱,故岑上前为他理顺,拈起一绺仔细编着。

  “原本,说好了等我回来要带你出去玩的,结果你的病拖拖拉拉,总是不见好。”

  “好不了啦。”皦玉释然地笑笑,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整个人都怏怏的,透着病态。

  “说什么话!”故岑轻轻拍了他一下,斥责般道:“你才多大?”

  “我十九啦,”皦玉眨眨眼睛,仿佛真的只是议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我活不过二十的。”

  故岑手上一顿,他是第一次听皦玉提起这些,一时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悲伤。他将辫子轻轻放下,“是因为你的病么?”

  该怎么接受,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经病入膏肓。

  皦玉却道:“不是。”

  他想了想,“我没有见过爹娘,是被我师父捡回去养大的。他对我很好,教我占卜、观天、识卦……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给我的。”

  “你师父?”

  “你见过他的,”皦玉局促地笑笑,“我那日在道观外晃悠,其实是算到了他的大劫,想过去看看来不来得及尽尽徒弟的孝道,不过什么都没找着就是了。”

  故岑微讶,之于道长?

  “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的师徒情分早就已经断了。”

  皦玉有些虚弱地倚在床头,他那时太小了,许多事其实记不太清,故岑也不催促,安静地等待他慢慢回想。

  “他或许都不知道,我是否还活着……”

  皦玉从小便在占卜推算上极富天赋,再晦涩难懂的东西他都能领悟,再复杂的推演过程,也从来只需要师父教一遍。他学得最快最好,是之于道长最得意的弟子。

  十岁那年,师父带他闭关,推演一道极其复杂难解的卦象,那时皦玉并不清楚自己算的究竟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大启的国运。

  大厦将倾、气数已尽,阳盛阴衰、运势衰微,这卦象怎么看都像是没救了。解出来的那一刻,之于道长几近癫狂,他不知是哭还是笑,仰天高呼窥破了天命。

  当时年幼的他望着师父失态的模样感到害怕,同样让他感到害怕的还有卦象的差异,之于道长的卦象显示不久的将来已是穷途末路,而皦玉却在重重死相中窥出了细微的一线生机。

  彼时年幼的他一度陷入惶恐不安的矛盾和纠结,究竟是师父错了还是他错了?可是他的占卜出神入化,他从未算错任何一个卦象……

  ——他绝不会出错!

  这是师徒二人第一次产生分歧,与此同时,本就拖着病躯强撑的之于道长开始呕血,他告诉皦玉,这是他们窥破天机的反噬,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

  年幼的皦玉被吓得大哭,他被之于道长枯枝般的手紧紧抓着,手腕生疼。他听见师父用沙哑的嗓音低吼,说他不能死,顺天意,尽人事,他要亲眼看到卦象成真。皦玉抽噎着,他说,他也不想师父死掉。

  憔悴得形如鬼魅的之于道长露出了个皦玉看不懂的笑。

  年幼的他对师父有全身心的信任,于是他被师父领入一个阵法,剥夺了命数。

  故岑听到这里呼吸一窒,眼里说不出的心疼。

  “……你恨他吗?”

  “若单说这个,我是不恨的。”皦玉垂眸,用手指在被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看上去有一点落寞,但故岑看不到他眼底的神情。

  “爹娘都抛弃了我,他把我捡回去养大,我的命都是他给的,再生之恩,他想拿去续命,拿去便是。若是他从一开始救我便是为了这个,那我更没什么好说的。我到哪里都是被人说晦气,遭人嫌恶,活不到二十岁也没什么。可是……”皦玉屈指攥紧被角,似乎有泪无声滴落在褶皱里。

  “可是他为什么要将我丢在雪地里,叫我又成了没人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