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晏谙几次三番想找机会约晏谦出来谈谈,可每一次找人,都被告知晏谦不在府中,而是去见了端平侯。到最后,晏谙实在是找不见人,干脆叫故岑备了马车,径直往怀王府去了。
“王爷怎么这么急着见怀王殿下?”
“战争之事拖不得,虽然眼下父皇还在犹豫,但相信很快便会做出决定,等到圣旨下了再说就晚了。”
“王爷也觉得怀王殿下打不赢这场仗?”故岑不知道晏谙的顾虑,还以为他和所有人一样都不看好晏谦。
前世种种变故浮现在眼前,晏谙沉默良久,在马车停在怀王府门口时才开口:“不是打不赢,而是不能去。”
和晏棠当初一样,本就不该分析什么利弊,而是根本不能做。
晏谙匆匆忙忙地下车叫下人通报,没想到来迎接自己的居然是怀王妃。
“皇嫂好,皇兄在不在府上?”
怀王妃是个很温婉的女子,她皱了皱眉,抱歉地道:“他在,只是在书房里忙事情,吩咐了不见客。”
“还请皇嫂带我去见他,”晏谙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讲。”
怀王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晏谙有些焦急的目光下点了点头,“那你随我来罢。”
“多谢嫂嫂!”
前往书房的路上,怀王妃出言询问:“殿下此番前来,是为了出兵漠北之事吧?”
“皇嫂料事如神,”晏谙望着她的背影,“您……劝过他吗?”
怀王妃轻轻摇了摇头,说她没有。
“为何不劝?”晏谙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追问,“皇兄一向爱重嫂嫂,你劝他,说不定他会听的。”
路上没什么遮挡,大约是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怀王妃垂下眼眸,“贤妃娘娘也不同意,可他还是执意要去,娘娘的话都没用,我劝了他也不会听。”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晏谙笑了笑,“到了,殿下进去吧。”
晏谙注视了怀王妃须臾,在会让对方感到冒犯之前收回眼神,点了点头。
晏谦在书桌前很认真地研究什么,听到有人进来也只是抬起头看了晏谙一眼。晏谙走上前低头瞧了瞧,是边关地形图。
“这些日子总往侯爷那跑,是在商讨如何用兵吗?别怪我没提醒你,侯爷打了一辈子仗,一辈子的对手都是古赤那。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等待和你交手的人是阿布尔斯,没有人了解他的作战风格,这个人很厉害……”
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晏谙改了口,“能从一众兄弟之中脱颖而出,令古赤那如此欣赏并重视,我想这个人并不一定比他的父亲弱。你从没有过上战场的经验,直面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太冒险了。”
晏谦像是没听到一样。
晏谙皱起眉,对自己的安危漠不关心,这令他很不满。
“你应该听一听我的忠告。”
晏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不知为何忽然对自己如此操心的弟弟,“前车之鉴,不听会死是吧?”
他有些无奈,“从在宣政殿那晚你那个眼珠子就又挤又瞪的,以为你今天来是关心关心我,结果张口闭口就是咒我死,能不能说点别的?”
“不是咒你死……我当你没看见呢!”晏谙来了火儿,“知道还闷着头往前上,你傻啊?!”
晏谦也不反驳,由着他骂,骂完了才低声道:“那是我妹妹,我得替她讨回公道。她的驸马不疼她,如果我和母妃再不为她做点什么,就真的没有人会在意她了。”
晏谙一时语塞。
收起那些深沉,晏谦抿了抿唇,“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若是劝我不要出征的话,那便不必开口了。谢谢你的忠告,这一次我听懂了,至于结果如何,我一人承担。”
可是你有家室。晏谙有些悲伤地想,你不仅有个妹妹,还有妻儿,莽撞行事的后果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承担。
不知怎么回事,晏谙打从见到怀王妃开始,就不断地想起母妃,跟在王妃身后的时候,她的背影会和母妃的身形重合。像脑海里一张泛黄的画卷,时隔多年,画卷上的身影以另一种方式走在他眼前。
印象里,母妃总是在等待瑞昌帝的到来,可是瑞昌帝一次都没有来过,又或许曾经来过,只是次数太少,年幼的晏谙已经忘记了。
大概是怀王妃身上的气质太像记忆中的母妃了,而晏谙如此执拗,只是不想世上再多一个母妃那样的女子,带着孩子苦苦等待夫婿的归来。
来之前,晏谙以为自己会吼晏谦两句,吼到他回心转意,放弃这个不顾后果的想法。然而真正站在这里,晏谙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来了——他是重生,知道别人不知道的结果,但人真的很奇怪,有些时候即使知道结果,也依旧坚定不移地按照原本的选择走下去。
就像前世孤赴死局的自己一样。
晏谙张了张嘴,有些无力,还有些迷茫。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手已经将门推开了一掌宽,电光火石间,晏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问他:“你是不是……在做什么?”
晏谦被他这近乎审视的目光盯得一愣,原本想要开口喊住他的话被堵在嘴边,“……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他笑了笑,“你想什么呢。”
晏谙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就是不信前世晏谦真的只是战死沙场那么简单。他记得,从边关传回的战报中描述那一仗打得不算太惨烈,将士们死伤不过三成,却生生丢了主帅。
前世没有自己的参与,但瑞昌帝与孔令行的关系如现在一样,小惩小戒无关痛痒,逼急了还会使得狗急跳墙威胁自身,老皇帝只能在暗中寻求能一击扳倒丞相的证据。君臣之间势如水火,端平侯却极有先见之明,已经带着侯府避开了这场纷争,这么多年以来除了边关的战火,几乎万事不上心。
直觉告诉他晏谦的死一定是一场阴谋,然而现实是太子的位置始终稳固如山,就算晏谦打了胜仗回来也未必能动摇得了,如果不是对太子不利,就只剩下晏谦掌握到了什么能够威胁到孔令行的东西,将孔令行逼得就算冒着战败的风险也要除掉隐患。
“你不用这样逼问我,原本也是想要叫住你的。今天你不来见我,我也要在走之前找个机会去见你。”
意料之外的,晏谦似乎并不打算隐瞒。
他说,边关有守军,但当年随端平侯驰骋沙场、打下一场场胜仗的主力,是他亲自训练出的精兵——敕令军。只是后来,这批精兵的数量在战场的耗损中越来越少,老侯爷不再领兵之后,敕令军也随之退离了战场。
“先前你叫我替你练兵,顺便为你添派人手。我思来想去,这批人都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士,整日在京畿戍卫营无所事事太过浪费,不如拨给你用正好。”
晏谙眉头却皱得更狠了,“就这样?”
“这还不满意?虽然数量不多,但那可是敕令军!”晏谦笑骂,“旁人来要我还不舍得给呢,短短数月,给你的都察院扩充到这种程度,该知足了!”
晏谙却没有顺着他这话继续玩笑,“应该不止如此吧。”
是肯定,而非询问。
端平侯早年有一支屡建战功的奇兵,这在朝堂上不是秘密,敕令军的威名晏谙也曾有所耳闻。老侯爷退居京城之后,这支军队就像群龙无首,再没有一个将领可以发挥他们真实的威力,所以他们不再立于沙场。
曾经的敕令军或许的确足以令孔令行忌惮,但今时不同往日,敕令军再无当年风采,若只是聚集这样一支虚有其表的队伍,何至于逼得孔令行赶尽杀绝?
“你到底在做什么?如实告诉我。”晏谙缓缓回到书案之前,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诚意,“这关乎到你的性命!”
晏谦收敛了全部的笑意,“我已经说完了,我不知道你还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
一束阳光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恰巧落在书案前的晏谙身上,明明应该是暖的,晏谙却只觉得指尖发冷。
这一世他和晏谦的交集变多了,但也不过只是停留在浅淡的利益往来,或许是秉持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他和贤妃在晏谙直面丞相太子时伸出了援手,可这并不代表晏谙从此就和他们成了一路人。
晏谦做的事大抵太冒险,又或许涉及到太多的秘密和利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地告知这样一个“外人”。晏谙知道,重生的只有他一个人,从始至终他也都是孤身一人。
他在希冀什么呢?是洹州府之行的成功令他太过自信,还是选妃的闹剧使他产生了错觉……
晏谙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告辞。
门却在他转身之前被推开了。
“不知道妾身有没有扰了王爷和衡王弟弟议事?”怀王妃敲了敲门,端着一盘糕点跨进来,柔声道,“殿下来得匆忙,连壶茶都没来得及招待,倒显得我这个皇嫂不懂待客之道。正巧我午后做的点心好了,特意拿来给你们尝尝。”
怀王妃并未多留,放下两碟点心便退出去了。晏谦也不好赶人,便道:“尝块你皇嫂做的点心再走罢。”
晏谙说好。
点心很香很甜,晏谙咬了一口,笑着说皇嫂的手艺比宫中膳房里的强多了。
母妃走后,晏谙便彻底过上了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皇子们从上书房散学之后会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之后再去练习骑射。这段时间来不及回宫,他们便会拎个点心篮子,在御花园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待遇,比如被宫人克扣用度的晏谙。
或许连晏谦自己都忘了,那日在晏谙被晏谨嘲讽之后,他将自己的点心篮子递给了晏谙;可是晏谙记得,因为贤妃宫里的糕点真的又软又甜。
那篮点心晏谙没舍得吃完,留了一半带回去奉在了母妃的牌位前,一直放到干硬发霉了才被撤下去。
不知道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晏谙一口一口,将那块点心吃完了。他想,他就再努力一次吧,最后一次。
“你马上就要只身前往边关,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便无法第一时间察觉。侯爷年纪大了,一个人也分身乏术,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你规避风险,保你在前线厮杀时后方无虞。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说,不论你做的是什么事,我绝无分一杯羹的想法,若是实在不放心叫我立誓也可……我只是想帮你一把,不想让你成为晏棠那样的遗憾。”
他搓了搓指腹,等待晏谦的回答。
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照进书房的那束阳光已经从点心上移到了碟子边缘,晏谙等待它遛下书案,如若那个时候晏谦还是拒绝回答,那他就真的该告辞了。
他尽力了,晏谦实在信不过,他也没办法。
终于,在他准备抬脚离开书房之前,晏谦先他一步起身,缓缓走过去掩好书房的门。
“这些年,我一直在搜寻扳倒孔令行的证据。”
他转过身,脸上的笑有些无奈,“我去找外祖父,也不仅仅是为了商议如何用兵。只是我没想到要我外祖父开口,比我今日还难些。”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一口气发出来,看了看太长了还是分了两章
下章信息量可能会稍微有那么一丢丢大(试图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