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27章 垂危时

  百姓们都聚在空地上,看着衡王和他们的县令缓缓朝这边走来,染上血疹的病人都忐忑不安地将身上起疹的位置遮盖住,神色各异。

  晏谙站在众人面前,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了。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用最大的声音说:“本王从漕县而来,你们不清楚漕县的情况,本王来告诉你们。此次疫病叫作‘血疹’,正如其名,感染者身上会起血点一般的红疹,又痒又疼,伴随着灼烧感,一经抓挠即刻溃烂,当然,时间长了不挠也会烂。”

  人群中不少人闻之色变,唯独晏谙神色如常,仿佛血疹跟他无关似的,没人知道他说这话时掌心又是一阵灼痛。

  晏谙将右手从袖中露出来,摊开掌心对着人群,临行前许太医原本想给他敷些草药包扎一下,却被拒绝了。

  “本王,也染上了血疹……”

  红疹落入眼底,有的人倒抽一口凉气,有的人发出惊呼,前排的人怕被传染纷纷后退,后排的人压根什么都没看见,就被人推搡着往后退,一时间,所有人心头都生出恐惧与慌乱。

  “本王目前只是轻症,并且经太医验证,不会传染给你们,仅仅是这样你们就对本王如此惧怕,那么混在你们当中的人,一部分身上的血疹甚至已经开始溃烂,他与你们这样近,你们就不害怕吗?”

  “什么!”

  晏谙毫无波澜的一句话引得人群又是一阵骚乱,大家都想离身边的人远一点,免得被传染上疫病。故远林在一旁明白了晏谙的用意。

  直接让病患去漕县,不仅不会有人愿意去,还有可能会引起强烈的抵触。瘟疫来势汹汹,没有人知道到底多久才能有医治之法,而史书上,瘟疫四起药石无医之时,朝廷别无他法,会将所有患病者聚集在一起,派军队镇压,将他们活活耗死。舍少数而保大局的确能控制瘟疫的蔓延,但对那些染病的百姓而言,即便去不去都只有死路一条,也没有人愿意在最后的时刻忍受煎熬与绝望。

  “染病者都是漕县的功臣,应当也不愿意看着家人、邻居被自己传染吧?两名太医专程携带足够的药材从京城赶来救治大家,更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请你们放下顾虑,随本王到漕县去,相信本王,相信太医,我们与诸位共生死!”

  “谁身上起疹子了?快站出来吧!”有人抱紧自己,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人。

  “是啊!非要把我们都传染了才肯罢休吗?”

  知道自己染上瘟疫的人都垂下了头,忍不住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出那个风头,老老实实地呆着,也就不会有这么事端了。

  故远林也道:“衡王殿下带着一身伤病赶过来,就是为了带你们去漕县医治。殿下为宁涧县做了这么多,大家都有目共睹,如今大可相信殿下。”

  晏谙说完就没有再开口,眼前一阵一阵地眩晕,可他仍然坚定地站在原地,等第一个人站出来。如果依旧没有人愿意相信他,那他只能强行将人押去漕县,只是那样定会激起民怨,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想做到那个地步。

  良久,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一个身形有些佝偻的男人用袖子拨开面前的人,缓缓走到最前面,晏谙发现这个人他认识。

  张顺朝晏谙行了一礼,“草民愿意相信殿下。”

  晏谙眸中有些许动容,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唉,我去漕县了,你在这里照顾好爹娘和孩子。”

  年轻的妇人看着丈夫离开,抱着孩子哭出了声,不知这一去还有没有归来。

  站出来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所有染上血疹的人就都站了出来,由于晏谙发现得及时,统共也不过十多人。

  临行前,故远林没忍住拦下晏谙:“殿下,怎么……没见故岑那孩子呢?”

  晏谙微微一滞,面不改色地道:“故岑被本王派去做别的差事了,本王染病,他总跟着不好。”

  故远林放下心来,“让殿下见笑了,只是非常时期,做父母的总是放心不下。”

  晏谙笑着点点头,之后登上马车,瘫在了车厢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故岑一定会没事的。

  他喘着气,在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

  由于病症发现得早,其余各地都对血疹严加防范,因此瘟疫基本控制在漕县之内。上一世洹州府死亡过半、尸横遍野的惨状没有重演,晏谙为改变洹州府的命运而来,他也确实做到了,只是现在的他看不到这一切。

  那日离开宁涧县,晏谙就发起了高烧,晕倒在了车厢内。许太医试过了各种方法,都没能让这个疲惫到极致的人醒过来,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血疹的治疗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病人因病情恶化而在痛苦中死去,许、袁两位太医焦头烂额,方子一张张地写出来,却没有一份真正奏效。

  晏谙昏昏沉沉地睡着,血疹在不知不觉中爬遍了他的全身,痛感也如影随形。他太疼了,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身上,凌迟一般,没完没了。

  晏谙梦见自己被折磨成了一个血人,更要命的是他被无数柄钢刀架着,丝毫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一把剑没入故岑心口,越刺越深,血洞也越来越大……他拼命挣扎,却被所有的钢刀一齐刺穿身体,剧痛使他几近昏死。

  胸腔里那颗心脏停止了跳动,周遭死一般的寂静,晏谙耳畔嗡鸣,他感到窒息,大口大口地喘气,但无济于事。他努力地伸手,朝着故岑的方向,可是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有触碰到故岑……

  急促的呼吸转为剧烈的咳嗽,晏谙猛然起身,“哇”地呕出一大口血,粘稠的血呈现不正常地淡红色,因为其中混着大量的脓水。晏谙盯着那摊血迹,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这个时期的血疹已经具有极强的传染性,袁太医用布巾蒙着面,大部分恐慌都被面巾遮盖住了,但晏谙不用看就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神情——微微颤抖的声音已经出卖了他。

  “ku……”晏谙没想到自己的嗓子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声带的震动伴随着剧痛,还有口腔里难闻的血味,冲得他头晕。

  袁太医见状,忙将水放到晏谙手边,晏谙费力地端起来,他一直在发高热,烧得口干舌燥,却没有喝——喉咙已经痛到无法吞咽了。他漱了漱口,尽可能让一部分水流进嗓子里,之后用气音询问:“故岑,醒了吗?”

  其实他知道,故岑很可能没醒,否则一定会站在这里。但他还是想问问,仿佛问一句就多一丝可能,即便他现在开口说话异常困难。

  “没有,他情况不太好,伤口有些感染,在发烧。”袁太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晏谙在问谁,“故侍卫忠勇可嘉,得殿下如此挂念,是他的福气。”

  晏谙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什么忠勇可嘉,听着像是追悼死人的,他的故岑可还活着呢。

  晏谙稍微歇了歇,闭上眼睛,眼前反复上演着故岑心口那个血洞逐渐扩大的场景。他缓了缓,艰难地起身给自己更衣。

  身上有的皮肤已经溃烂,晏谙小心地将这些丑陋的地方遮挡起来,慢慢挪到了故岑的房间外。

  还好,还好是自己染上的血疹,还好不是他。

  晏谙就立在屋外,隔着窗子望向屋内的人。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只能看到被褥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包,可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故岑替自己挡剑的情形,从前世,到如今。利器入肉的声音,还有那不住扩大的血洞,都令晏谙心底生寒,可故岑哪一次都没有丝毫犹豫过,仿佛这个人不怕疼似的。

  思及此,晏谙忽然发觉似乎从没见故岑怕过。前世太子的围杀,这个傻子单枪匹马的就闯进来陪他赴死;今世来到洹州府,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故岑毫不犹豫地和他站在一起,陪他顶下各方压力,无比坚定地告诉他“不论对错,不问归途”……

  一直都是他,也一直只有他。

  这样的人,应该像个小太阳一样,没有什么能让他倒下,怎么能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呢……

  晏谙扶着窗棂弯下身子,剧烈地咳了起来。喉咙像撕裂了一般地疼,怕惊扰屋子里的人,他尽可能地压抑着咳声,饶是如此还是有大量血从喉间涌上来。他仓促地去擦拭,可血越擦越多,干脆不再去管,只有视线执着地探向屋内,落在故岑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一扇窗,隔开两个性命垂危的人。

  晏谙唇齿间满是血迹,嘴唇翕张却发不出声音。他咬着那些字眼低声反复念着,最后在窗口失去了意识。如果细细分辨,那唇形分明是:活下去……

  我们,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