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被泼了墨的白月光>第10章

  同一片月色之下,相似的夜晚,迥异的追思。

  苏遥走后,许清荎第一时间吃了药,洗过澡,在客厅沙发上静待困意来袭。

  差不多两年前,他刚刚回来那一阵子,植物神经紊乱到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拧巴。他严重洁癖,接受不了一丁点儿的灰尘,只要坐在家里,就想要擦拭每一寸边边角角,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逐渐抹掉沉积在灵魂深处的硝烟粉末。与此同时,他又忍耐不了旷荡的空间,他把为数不多的衣物摊开,书籍遍地摆放,让细碎的物件占据目之所及的环境,用无处不在的拥挤与混乱来填补心底无边的空虚落寞。

  他会不小心在吃饭的间隙短暂的打盹,却无法躺在床上正常入睡。

  他惧怕出门,厌恶社交,又在雅雀无声的房子里抓狂。

  他白天暴躁易怒,一言不合就想要动手,晚上又颓废悲观,好似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元素与他相关。

  ……八年前,他努力从厌世的深渊中爬出来,兜兜转转,又跌落更深的泥潭。

  由于药物的作用,他浑浑噩噩地渡过了几个月,治疗过程中的很多细节已经记不起来。

  所以,他不是很确定,当下这种身体十分疲倦渴望睡眠,精神却亢奋抵制,就好像脑袋里有两个小人,一个蛊惑他自毁,一个催促他自救,持续在打架的状态,到底算什么程度的复发。

  他恹恹地抓过电话,试图给陈果发信息,让他过来陪自己住几天。又在鬼使神差地打开对方朋友圈,看到家装设计图的瞬间放弃。

  最后,他半睡半醒之间,被潜意识带回了悠悠流淌的校园时光。

  彼时,他刚刚升入高三不久,仍是这座古老而知名的高中里,公认的继往开来的希望之星。许清荎每天如陀螺一般忙忙碌碌,每一秒钟弦都绷到极致,时时谨慎,处处留心,不说错一句话不办错一件事不考砸任意一次考试,不让任何人在他身上挑出丁点儿错来。很累,但日子有奔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怨天尤人。

  开学第二个月月考过后的一天,下了高三的晚自习,他耐心地打发走了最后一个找他讲题的榆木脑袋,看看表,已经距离放学时间半个多小时了。陈果坐在最前一排靠门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走吧。”许清荎拎上书吧,把他喊了起来。“以后你早点儿走,别等我,本来时间就不够。”

  “没事儿,”陈果揉了揉眼睛,“就当补觉了。”

  许清荎想想也是,这孩子回到家更没空闲,就没再反对。两个人锁上教室的门,低头朝后操场北侧自行车棚走过去。陈果和爷爷租住的房子在学校后边两条街的胡同里,正好在许清荎回家的路上,这一段五六分钟,他们推着车走,许清荎会给他叨叨两句错题和知识点。

  六中没有住宿学生,他们今天走得算晚,高一高二一个小时之前就放学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前两天刚下过几天雨,许清荎右肩有点不舒服,连带着写了一天的字,又讲得口干舌燥,整个人稍许低气压。左右无人,他略微松懈了几分,成天无时无刻不挺直脊背,也是有够累。

  许清荎开锁取车的当口,余光扫到操场边路灯下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争执着什么。间或能够听到他的名字,还有类似于“去送吧”、“胆小鬼”“能不能利索点儿”“不行也不丢人”之类的怂恿劝说。许清荎习以为常,就连陈果也久经沙场,不像高一最初那一阵次次如临大敌。许清荎几乎每天都会被告白,经常不止一次,全校初高中部合起来两千六百多个学生,一半女生,其中三分之一的人轮流来,还不算那十来个百折不挠的,就足够把课间空闲时间填满。今天有点儿特殊,那边拉拉扯扯的身影很明显是两个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个说急了,语音语调也顾不上收敛。害羞的女生请同学帮忙找他不稀奇,男生极少,不是没有过,但也只是两封情书而已,不曾有人自己露面。

  这里是六中,不是学生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

  许清荎推测,今晚弄不好是碰到勇士了。

  平时,他大多数情况下会认真听完,委婉拒绝,给对方留足够的面子。但许清荎今天格外疲惫,他手下动作快了两分。

  这边许清荎已经将自行车往外推着走了,那边周毅还捧着一个手工拼插的八音盒踟蹰不前。陆野被他气得直接动手,“走,快去吧,周围我都看过了,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把他同学拽一边,谁知道你说了什么,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周毅甩开他的拉扯,“算了,今天太晚了,我妈已经打过三遍电话了。”周毅家家规严格苛刻,他借着物理竞赛培训的由头,最近才可以晚回去一点,前两天不是没等到目标就是学校里还有人,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回绝佳场景,这家伙居然临阵退缩,也不知道之前一个劲吹嘘自己要勇敢追爱的人是谁。陆野虽然最初得知他暗恋许清荎的时候,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但接受事实之后,看他那副纠结的怂样,没少跟着出主意着急。

  “我走了,我家司机都等一个半小时了。”周毅给自己找借口打退堂鼓。

  “学长,许学长,你等等。”陆野破釜沉舟,高声喊了一句。

  许清荎居然装没听到,快步离开。

  “你等着。”陆野恨铁不成钢,他疾跑两步,“学长,等等。”

  对方依然装聋作哑,陆野急了,趋前两步,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许清荎的胳膊,“许清荎,你等一下。”

  他回头,周毅那个没出息的兔崽子背影晃过拐角,居然从南门临阵脱逃了。他再转回身来,只听到陈果一声惊呼,“快放手!”

  陆野下意识松手,许清荎单手捂肩,脸色煞白,冷汗从发丝间滴滴滑落。

  他一个蛮力寸劲,竟将人家的胳膊拽脱臼了。

  “你咋了,没事吧?啊?说话啊?”陆野原本口音已经基本规范,一着急又带出了方言的词汇。他搓着手,不敢再乱碰,脑门上的汗比许清荎还明显。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事?说话,我说得出来吗?这么大的手劲,怎么不去工地拧螺丝?”许清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面上不得不维持善解人意宽宏大量的人设,“没事,你别急。”

  “他胳膊脱臼了。”陈果刚才第一时间扶住了许清荎的自行车,这玩意价值好几万,磕了碰了就麻烦了。他说话声音不大,但还算淡定。

  “那咱们快去医院吧,”陆野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扶着人,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对不起,实在抱歉,我真的是不小心……”他又急又窘,那么大的个子,懊恼又担心的样子,跟个惹了祸帮不上忙,团团转的大型犬似的。

  许清荎疼得咬牙切齿,又禁不住在心里好笑。他的肩膀是习惯性脱臼的陈伤,以往他都会第一时间解释,这回鬼使神差地哑了。

  “去医院多贵啊。”陈果叹了口气,“你帮他把书包拿下来,扶着他,去我家。”

  “怎么能不去医院?”陆野一听真炸毛了,“落下毛病就晚了。”他突然反应过来,陈果刚才叹息那句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以前,他也会觉得去医院很贵,村里孩子摔了崴了的也大多在家处理一下。但现在,他手里有钱负担得起,关键是伤的不是他自己,他弄伤了别人,哪能省这点儿钱。

  “咱们去医院,我闯的祸我负责。”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帮许清荎摘下书包,自己单肩背着,又要去搀扶对方。

  “别动,”许清荎被他的毛手毛脚吓怕了,“我自己能走。”

  “我家车在南门外边,咱们……”

  “不去医院,”许清荎坚持,“陈果的爷爷手艺很好,脱个臼而已。”

  “那怎么行……”陆野还待再争取,许清荎打断,思路清晰道:“而且他家很近,北门出去5分钟就到了。咱们现在穿过校园走去南门,再开车至少二十分钟到最近的医院,你要疼死我啊?”

  他忍着剧痛,语气很轻,莫名带上了一点点非是出自本意的示弱和撒娇,一下就把陆野拿捏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有事的话先走吧,没关系。”许清荎交代了一句,尾音止不住地发颤,随后缓步向外走。陆野闷头跟在身后,陈果推着车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用跟着也行,他不会追究你的,放心吧。”

  这是追究不追究的事吗?陆野心里难受,但他不想再争执。人家受伤的还要忍着疼,反过来给他宽心,这算什么事儿?他再多话,许清荎难免增加负担。于是他一声不吭,老实地跟着。

  许清荎的车重心低,骑起来很酷,推着费劲,陈果又瘦又小,勉强推车,跟不上伤患的脚步。陆野跟了几步,干脆抢过去,将书包扔给陈果,自己将车扛了起来,“你跟着他。”他不容置喙道。

  陈果本就是打怵跟陌生人说话的性子,见拦不住,也就默认了。心底吐槽:壮得跟牛犊似的,一身蛮力,怪不得手劲大。

  陆野扛着山地车,压着速度陪在那两人几步距离的侧边。

  五分钟的路程,今天显得格外漫长。

  一路沉默,月色下一步一步地跋涉。许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这匆匆一小段追随的路上,少年清瘦挺拔故作坚强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