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爱意阑珊>第11章 哪怕是因为他的病

  窗外,黑云压城,狂风呼啸。

  陆弛点开邮箱中人事总监赵秀娟发来的邮件。邮件只有短短几句话,另附了三个PDF文件,是她物色好的几位顶替孙伟奇的人选。

  三封简历,每位候选人无一例外都是研究生学历加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背景。其中,赵秀娟最为推荐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29岁,英国研究生,在E记做了五年的审计。

  不用说也知道,这小伙子定然是于叶推荐的。

  陆弛在键盘上敲敲打打,最后按了一串delete。他望向窗外,指尖不停敲击着桌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他打开窗户,屋外暴雨将至,闷热潮湿的空气灌入窗内。热浪吹乱了他的发丝,也搅乱了他的心。

  须臾过后,陆弛回了封邮件给赵秀娟:三个人都约一下面试,都见见看吧。

  赵秀娟答得很快,回复说:“好的陆总,我约约看。”

  中午时分,还不等陆弛去茶水间将午饭加热,方圆就忙不迭地叫住他,急说:“陆哥,赵总找你,看上去很急。”

  陆弛一愣,把饭盒顺手放回了桌上,下一秒就见到赵秀娟风风火火地跑进办公室。

  赵秀娟四十多岁的年纪,长得干枯瘦削,留一个齐肩短发,穿一身干练的黑色西装。一看就是个浸润职场多年的职业女性。

  一进来,赵秀娟就忙说:“陆总,刚刚产业园区的领导说,市里马上就要下发‘三停一休’的通知了。咱们园区人员密集,估计要提前疏通。”

  陆弛点了一下头,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天空漆黑一片,乌云如庞然大物,朝城市张开可怖的大口,好似要吞吐整个人间。

  ‘三停一休’是大事,产业园区提前疏通人流的要求也必得执行,任你是多大的企业,多重要的行业,也不能例外。陆弛没什么犹豫地说:“赵总,立即下通知吧,所有员工下午一律在家休假。周总那边我通知就好。”

  赵秀娟得了陆弛的首肯,立马回到办公室将全员的通知以邮件、企业微信等多种方式发出。

  一时间,整个公司沸腾起来。办公室里、会议室中,茶水间里,人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去匆匆,唯恐稍微迟了些就堵在园区出不去了。

  陆弛一边催促着员工快些离去,一边将手边的工作收尾,等到微瑞最后一间办公室关灯后,陆弛与周晏礼也准备离开。

  临走前,陆弛朝窗外望去,整个产业园区几十家公司,几万名员工人头窜动,如同蚂蚁一般乌泱泱朝外涌去。

  刹那间,电闪雷鸣。

  周晏礼握住陆弛的手,大步朝电梯厅走去。

  与此同时,气象部门发布了红色预警,整个上海正式进入停工、停产、停课、休市的三停一休状态。

  地下停车场内汽车启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出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不容易将车驶出园区,结果一出大门就堵在了路口。

  此情此景,急也急不得,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等到他们慢吞吞如蜗牛一般上了高架,路况丝毫没有好转。

  天气越发晦暗,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顺着任何一点缝隙钻入车内,最后渗入人的皮肤、骨骼、五脏六腑。

  这种天气对周晏礼的病情影响很大。陆弛食指与拇指不断摩挲,时不时侧过脸看周晏礼一眼。

  眼见队伍没有丝毫前进的迹象,陆弛索性熄了火,只是眉心却紧紧拧在一起。

  周晏礼抚摸着陆弛握住方向盘的手,安抚道:“我没关系。陆弛,我现在感觉挺好的。”

  陆弛笑了一下,只是表情中透露出些许没由来的心虚。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明明他才是那个强大的安抚者,他才是两个人的支柱。怎么这段时间,失控的却变成了自己?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吧。陆弛如此安慰自己。

  陆弛深吸一口气,反握住周晏礼的手,轻声说:“好的,你如果感觉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周晏礼倚在沙发座椅上,看上去很惬意,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天气和大拥堵的影响。他侧着身子看向自己的爱人,点点头说:“嗯。你不要担心我。有什么问题我一定会告诉你。”

  陆弛点了一下头,却不知究竟将周晏礼的话听进去了几分。

  往日半小时的路程,生生堵到了两个小时,下午三点,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只是家里也潮得厉害。换掉鞋子和衣服后,周晏礼忙钻进浴室中,陆弛则慌忙地打开客厅、卧室中所有的抽湿机。

  雷声隆隆,乌黑的云层中,庞大的兽口终于将骤雨吐出。一场数年一遇的大暴雨降临于世。

  大雨没有带来清凉,如线般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在地面,反而激发出一层层蒸汽,更显得闷热无比。

  陆弛一边担忧着周晏礼的状况,一边埋怨着糟糕的天气,走出浴室的刹那,他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电流声,下一秒,他眼前一片漆黑——

  停电了。

  陆弛先是茫然了一瞬,接着他看向窗外,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黑暗的同时,陆弛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停了一瞬。他屏住呼吸,眼前唯有一片黑暗,耳中只剩哗啦啦的流水声。

  “——轰!”

  一串雷声如天边擂鼓,振得人耳朵和心脏一起发疼。

  陆弛眉心紧锁,他来不及擦头发,只裹了个浴巾,径直走到主卧的浴室门前,敲敲门,朝浴室内问:“晏礼,你还好么?家里停电了。”

  过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陆弛又急促地敲了几下门,喊道:“晏礼,晏礼我可以进去吗?”

  浴室内的水声停息,陆弛连忙又说:“晏礼,我可以进去吗?”

  自从一年前周晏礼的那场失控以后,他们就约定过了,往回周晏礼洗澡的时候不可以再锁门。陆弛需要时刻确认他的状态。

  一门之隔内,周晏礼沉默了一秒,而后他轻声说:“可以,你进来吧。”

  陆弛明显松了口气,他推开门,黑暗中,两双眼睛目目相对。

  “你还好么?”陆弛走近了几步,他的手握住周晏礼的肩头,小心翼翼地问:“晏礼,我帮你洗好不好?”

  周晏礼甩甩手上的水,他摸了一下陆弛的脸颊,却没有说话。接着,周晏礼稍稍弯了弯腰,亲了亲陆弛的额头,笑着说:“想撩我是不是?”

  陆弛眼睛有些发酸,却做出轻松自在的模样。他轻笑了一下,伸手拍拍周晏礼的后背,佯装抱怨地说:“不可以么?”

  周晏礼的吻从额头一路向下,略过陆弛的鼻尖,最后落在了陆弛的唇上。

  四片唇摩挲着、试探着、安慰着,不带一丝的情欲,温馨而平静。

  一吻毕,周晏礼问:“这么想帮我洗澡?”

  陆弛环住他的脖颈,说:“乐意至极。”

  他们的瞳孔很快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陆弛细细揉搓着周晏礼的发丝,冲掉他头上的洗发水,而后又将沐浴露涂抹到周晏礼的全身,却唯独略过了他的小臂与手腕。

  周晏礼心照不宣地接过陆弛手中的浴花,他擦了擦自己的手臂,又交还给了陆弛。

  陆弛的鼻子莫名有些发酸,他弯下腰,擦拭着周晏礼的胸膛,手中的浴花向下滑去,流连在周晏礼六块鲜明的腹肌上。

  周晏礼低声笑了两下,问:“在一起这么多年,原来你喜欢这么玩。”说着,周晏礼环顾着这间黑暗的浴室。

  陆弛也笑了。他说:“你可别笑话我了。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我什么都喜欢。”

  他们少年相爱,一直走到现在。彼此都只有过对方一个恋人。这么多年过去,但凡是双方能接受的,无论什么花样都早已玩儿遍了。

  无论是周晏礼还是陆弛,他们对对方的身体简直比对自己的还要熟悉。

  陆弛太知道该怎么取悦周晏礼了。他放下手中浴花,用自己略带茧子的手拂过周晏礼的肌肤。

  他们没有荷枪实弹,陆弛只想让周晏礼分分心,将不愉快的情绪发泄出来。

  只是陆弛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前又是自己爱了多年的人。到最后,他自己也难免情动。

  陆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装作如常的模样,又细细为周晏礼冲洗一番,最后为他围上浴巾。

  等这一切都完成后,陆弛清清沙哑的嗓子,他拉住周晏礼的手,对他说:“好了,走吧。”

  周晏礼笑笑,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黑暗中,陆弛感受到两道炽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他又拉拉周晏礼的手,说:“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周晏礼“啧”了一声,说:“老婆,你有反应了。”

  陆弛裹着浴巾在浴室里忙活了这么久,早已出了层薄汗,此时听到周晏礼的调笑更是面红耳赤,一张白皙的脸似在冒着热气。

  他咬了一下嘴唇,心中庆幸今天停了电,周晏礼看不着自己现在的样子。

  陆弛摇摇头,嘴硬说:“没有,你又没看到。”

  周晏礼也不再反驳,只是朝他笑。

  两人走出浴室,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一切昭然若揭。

  周晏礼眼神温柔,他捏捏陆弛泛红的耳朵,而后将嘴唇靠了过去,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反正你是家里老大。”

  陆弛伸出手来,重重地拍在周晏礼的后背上,嗔道:“有反应又怎样?你难道希望我对你没感觉。”

  两人走到卧室,周晏礼坐在床边,拿出一身新洗过的睡衣。

  自从五年前的那场事故后,周晏礼再也没穿过短袖,哪怕是在七八月的酷暑,哪怕是在只有他与陆弛的家中,周晏礼也绝不会露出自己腕上的疤痕。

  平时,周晏礼出行自然有车接车送,无非是乘车从家中的地下停车场到公司的地下停车场。而到了公司又有充足的冷气。就算出去应酬,周晏礼自然也不会选择没有空调的场合。

  这点执着对于周晏礼的生活而言几乎没什么影响,对于他本人而言甚至算不上什么毛病。毕竟他身上的毛病实在多得数不胜数。

  可现在家里停电了,卧室里热得像是个蒸笼,周晏礼若是穿着长袖睡衣,则就未免太难熬。

  陆弛心有不忍,他拽了一下周晏礼的手,说:“家里有干净的短袖。现在没法开空调,屋里太热了,你就穿短袖好不好?”

  周晏礼看了陆弛一会儿,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似是哀悯,又像是无奈。

  阴暗的光线下,陆弛分辨不出周晏礼脸上的情绪。只是,在有关周晏礼的事情上,陆弛向来不敢赌,也赌不起。因此,他总是率先屈服的那一个。

  于是,陆弛松开自己的手,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他多么希望在这晦暗的光线下,周晏礼也与自己一样,看不穿对方脸上的喜怒。

  陆弛放软了嗓音,柔声说:“好啦,你想穿什么都可以。你穿什么我都一样喜欢。”

  说完,陆弛任由周晏礼穿上了自己的睡衣,又拿了块毛巾开始为周晏礼擦头发。

  因为停电,他们无法使用吹风机,擦头发变得格外困难,而周晏礼又向来不喜欢湿漉漉、黏糊糊的感觉。

  因此,陆弛擦得格外卖力,直到手腕酸痛了都没有停止。他只想快点把周晏礼的头发擦干,好让周晏礼能舒服一点。

  过了一会儿,周晏礼握住陆弛的手,顺势将毛巾拿了过去,说:“你歇一歇,我自己可以。”

  陆弛点了一下头,他轻咳了一下,强忍着心中的酸涩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走出卧室,陆弛没有去接水,反而走进了洗手间。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溢出,痛苦的哽咽在唇齿间泄露。他拧开水龙头,试图用“哗哗”的流水声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究竟因何而来。也许是为周晏礼,又或许是为自己。他只是突然心好痛。

  等到情绪终于稳定下来,陆弛抬起头,就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上爬出的一条条细纹。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些年,他实在变了太多,变到连自己都认不得。

  那么周晏礼呢?他还能在自己日渐苍老的脸上看出年轻时的模样么?

  身为超忆症的周晏礼,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每一个场景,遇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种声音,嗅到的每一种气味。那么他一定记得年轻时熠熠闪光的陆弛,记得他最爱的模样,还有最爱的那张脸。

  那么周晏礼是否也会在心中比较呢?周晏礼所爱的,究竟是回忆的载体,还是如今的自己?

  脑海中会冒出这个想法,连陆弛自己都觉得荒唐。明明他知道周晏礼有多么依赖自己,明明他知道周晏礼根本离不开自己。

  哪怕是因为他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