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46章

  老齐轻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师叔年轻的时候,我是说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戏痴,比起你,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能遇见你这个痴人,不是件坏事。你和他挺像的,自律勤勉、克己复礼。”

  “停。”赵捷被他逗笑了:“您快别夸了,越说越脱离现实,我心虚。我可没有这么多优点。”

  对于老齐这一番话,赵捷当时并没有当回事儿,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他借此忽然明白了他初见杜誉时的心绪:

  大抵,物伤其类吧。

  老齐开怀大笑起来:“我从前的话你可都记着呢?千万别一得意就忘了形哟。”

  “当然记得。”赵捷说:“我可以预料到未来会发生很多难事。无论如何,我绝不昧了良心。”

  吃午饭时仔细琢磨着老齐方才的话,当时的赵捷感到不解,他想,杜誉曾经对戏那样的痴迷,如今却添了这么多世俗的周全思量,如何能做到?

  可他并不知道,仅仅五年后,当杜誉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自己身上此刻年少轻狂的影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那时,赵捷可以用来尽情尽兴挥霍和做梦的青春岁月彻底结束了,一如七十年代初的杜誉。

  人生一世,身不由己,弹指一挥间。

  后来赵捷常常想,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太大了,一个不留神,人就被落在了时间的后面。

  光阴如流水,秋去冬来。初冬时节杜誉接到了一个任务:省电视台要办一场戏曲春晚,请杜誉过去表演一个节目。在正常的上班工作之外,他又多了一份排练的任务。

  同被邀请的还有赵捷的父母。

  自从赵捷从家里搬出来,他就只在每个周末中午回去吃一顿饭。李淑茵有一次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你和你那个心上人怎么样了?有进展了没?”

  赵捷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摇头:“没戏。”

  见状,李淑茵不知被蒙在鼓里,还试图宽慰他:“不要紧,世上好姑娘多得很,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前两天团里的老刘见着我和你爸爸,还说想给你介绍对象呢。”

  说着她有些伤感:“我明白,你现在之所以不急着结婚成家,是因为爸妈都在这儿,你生病了有人照应,逢年过节也有地方可以回。咱不说旁人,就说我,你姥姥和姥爷都没了,如果不是你爸爸和你,我连个家都没有。”

  说着她又给赵捷盛了一小碗粥:

  “你总说要忙,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地球离了谁都能转。省京剧团的大戏台子即便没有我,也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演员顶上来,一出戏都少演不了。说到底,咱都是平凡人,过的也是普通的生活,有这样一份稳定的工作,稍微体面一点而已。再过几十年爸妈不在了,你也退休了,你还能指望去和你将来的徒弟过日子吗?妈一直是为你着想,你年龄小,不知道,孤独是能把人吞噬的。”

  赵捷心知对方是好意,遂摆了摆手:“妈,您让我先缓缓。”

  于是就这样又一次平稳地糊弄了过去。

  “我听说杜誉也去住集体宿舍了?”李淑茵接着问:“而且和你住同一间?”

  “是。”

  “他怎么想呀?你跟他关系这么近,你肯定知道吧。”李淑茵把新烫染的头发拢至耳后:“他这个岁数放在别人身上,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我真不知道。”赵捷面露难色,开始胡说八道:“他那张嘴严得很,对于他自己未来的规划从来不提,我也不敢问。我猜如果机会合适,他可能准备去上海。”

  “这倒是。”杜誉平素在外面确实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间接帮赵捷圆了谎,让李淑茵放心下来。

  排练被安排在周五的晚上,赵捷陪自家父母一起从省京剧团过去。到了地方,见杜誉已经在台上站着,他直奔舞台。

  人不少,各级导演调度都在忙。见状,赵捷默默走到了侧面的角落,静悄悄地看着他们。

  有个记者想安排参访,被杜誉笑着婉拒。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赵捷刚好能瞧见杜誉的背影,一如当初在合肥他看杜誉的那出《飞虎山》。

  不知过了多久,忙碌终于得以短暂地结束片刻。杜誉本想和几个工作人员一同下舞台,回身却和赵捷对上了视线。

  “你在这里干什么?”杜誉快步走过去,笑着问他。

  “看你排练。”望着灯下杜誉上了妆的面容,赵捷难以抑制地想起老照片上的少年:“不愧是我小师叔,穿什么都好看,干什么都特别靠谱。”

  “行了,听着肉麻。”杜誉轻推了他一把:“赵哥和嫂子也来了吧?”

  “我们一起来的,他俩去后台简单上妆了。”

  “你要是愿意看,就找个地方看一会儿。”杜誉甩了几下袖子:“我这边一直手忙脚乱的,顾不上你。”

  赵捷帮他把袖子整理好:“我去观众席,晚上等你回去。”

  响排开始了,大厅里除了工作人员只有赵捷一人。他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先看了李淑茵的《贵妃醉酒》。

  杜誉说得不错,李淑茵和赵毅都是非常优秀的演员。她学的是梅兰芳先生改良版的演法,一招一式、一腔一调、举手投足之间细腻生动、优雅华美,活脱脱一个“贵妃娘娘”。

  赵捷从小就经常到京剧团,这一幕他看了很多年,但百看不腻,戏迷观众们也是如此。李淑茵退休后参加省电视台的戏曲类访谈节目,还会在盛情难却之下复现这一经典。

  人上了年纪,身段却不老,高挑纤瘦,精气神不减分毫。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赵毅画了黑脸,唱了一段包公戏,声音浑厚有力,身段干净利索。

  到了杜誉,他扮的是杨宗保。赵捷目不转睛地看,觉得在唱戏的时候即便杜誉早已不是少年人,但身上却有一种少年志气。

  他想:这人技艺纯熟,扮相出众,当然担得起一句风华绝代。

  许多年后,有一次演出结束,省电视台的年轻记者举着话筒问:“别人都说京剧演员一代不如一代,您怎么看?”

  彼时头发早已花白的赵捷笑着调侃道:“我的本事确实不如我杜师叔和我师父,但是我的徒弟们还年轻,将来肯定能超过我。”

  “您太谦虚了。”记者笑道。

  赵捷笑着摇头:“我不是谦虚,只是说了实话。我见过我师叔最盛年的样子,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

  2022年。

  已经很晚了,就连惯于熬夜的年轻人们也没了声响。赵捷独自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端详着漆黑一片的夜景。

  他清了清嗓子,回身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三点三十分。他想:再过一会儿就该天亮了。

  每每想起杜誉,迎接他的除了辗转反侧,便是泪流满面。

  杜誉一走,仿佛把他的精气神也带走了。在外面他是个兢兢业业、敬业乐群、人人称道的好演员,一步一个脚印,多年来一直有进步,可回了家,回到这间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屋子,他心如死灰。

  哀莫大于心死而已。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赵捷自嘲地笑了。他伸出手,看着皎洁的月光在指尖打转,恍惚间像是抓住了这人生起落颠簸、时光漫漫。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赵捷的生活近乎完全是在省京剧院、省立医院和家之间三点一线奔波。

  那时杜誉跟他说了许多话,也会在他面前偶尔流露出极脆弱的一面。赵捷知道,倘若不是因为生病,他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杜誉这么说。

  “我后悔啊。”杜誉看着风尘仆仆的赵捷把盛着热粥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你这辈子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偏偏就招惹了我呢?要是没有我,你必定平安喜乐、儿孙满堂,哪里会有今日的苦楚?是我不好,也是我的错。倘若我当初再坚决一点,让你彻底死了这条心,是不是如今我的死活也与你毫不相干了?”

  他摇了摇头,遗憾似的:“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不是。”赵捷抓住他的手,知道他是病中多思,遂低声宽慰:“你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的世界里可能连一颗给我指路的星星都没有,我就要在迷茫中耗尽我所有的少年意气。从我十六岁那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北辰星。因为有你在,我的心才安定。”

  在杜誉刚刚过世的那几年里,赵毅每每见到自己消沉无比的儿子,都克制不住对杜誉的怨恨。

  “他害了你一辈子。”赵毅咬牙切齿。

  “爸,请你不要再这样说了。”赵捷望着他,声音不大但郑重其事,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是他成全了我的一辈子,我该谢谢他才对。”

  “胡闹!”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时候想想,赵捷也能明白赵毅的感受。

  如果杜誉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大概会在自家父母的安排下找一个各方面都很合适的姑娘搭伙过日子,与对方长长久久、互相尊敬忍让,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

  倘若运气好,没准还能碰上其他的感情。

  这正是赵毅和李淑茵长久以来对他的期盼,他们都想让他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

  只可惜,世事无常,从没有如果二字。

  杜誉,杜遇,他还是遇见了杜誉。从此以后,此生此世,世间那么多人,在他眼里竟都成了空。

  只不过他的运气比杜心苓好多了,杜誉一直一心一意待他,让他的爱情美梦从不是水中月、镜中花。

  作者有话说:

  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葛胜仲《诉衷情·友人生日》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李益《写情》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白居易《对酒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