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36章

  “有这个用处就足够啦。他这个人呀,我还不了解吗?”老齐笑道:“你想想,除了周派小生这点儿家当,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在乎的事情?你认真精进你的本事,别偷懒懈怠,别学了那些旁门左道,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也对。”听了老齐的话,赵捷重新有了信心,语调也上扬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会接受我?”

  他把方才的言语牢牢刻进了脑子里,乃至成为了他一生的行事准则。

  “这话我不可敢乱说。我只能告诉你,你自己必须想明白才行。”老齐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别等到以后想后悔都来不及。”

  “我没什么要后悔的。”赵捷显出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

  老齐并不想与一个年轻气盛的晚辈争辩这些:“听说最近你和你宋师兄都在上京胡课?”

  “对,省戏曲学院开的周末培训班,请了几位退休的老师傅轮流来教。”赵捷想起了杜誉坐在巷子里拉胡琴的模样:“我越来越觉得京剧演员应该多了解京胡,才能对自己的唱腔有更好的把握。”

  “这话说得在理。”老齐满意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山羊胡:“当年周老板拉得一手好琴,杜誉的胡琴就是他教的。”

  “难怪杜师叔的京胡也拉得那么好。”赵捷感叹道:“周老板对杜师叔真是倾囊相授。”

  “你听过?”老齐问。

  “有一次我去找他的时候刚好碰上。”赵捷好奇地说:“对了,我还没见过你拉琴呢。”

  老齐笑了:“急什么?早晚的事。”

  赵捷一开始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直到下个周末他与宋同小两口一起进了省戏曲学院的教室,才发现坐在讲台上的正是老齐。

  恍然大悟。

  白发苍颜的老人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水:“这节课我来给你们讲。”

  “老齐师傅?”宋同和赵捷同样讶异。

  “是我。”与两位年轻人不同,这会儿的老齐分外游刃有余,想来早就料到了此般光景。

  他从包里拿出一把京胡。那胡琴看起来有年头了,但质量上乘,被人保养得极佳。趁着还没到上课的时间,他先调了调音,而后演奏了一段。

  琴声像流水一样缓缓而出,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人忍不住驻足侧目。

  宋同为他鼓掌:“老齐,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本事。”

  老齐笑道:“年轻人,你才吃过几粒米?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那是。”宋同笑着谦虚地调侃:“晚辈才疏学浅,这才需要向您学习呀。”

  老齐佯装不耐烦,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众人落了座。

  赵捷向来不是过分活泼外向的人,他坐在中间靠窗位置,像过往的许多年一样安静而认真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

  听了小半节课,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老齐拉琴的动作细节和杜誉非常相似,有几个瞬间几乎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对方曾经跟他说过的话:杜誉的胡琴是周老板教的。

  那周老板呢?

  “小赵。”老齐敏锐地发现了他的走神,遂放下胡琴敲了敲黑板:“你来重复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赵捷赶忙站起身:“您说手腕一定要稳,琴声才能流畅好听。”

  “坐下吧。”虽然赵捷的答案是正确的,但老齐看起来却并不十分满意,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警告的意味。

  课间趁着老齐出去接热水,宋同凑到赵捷身边:“这个老齐平时看起来是个老好人,没想到上了讲台竟然这么不苟言笑,还有点凶巴巴的。”

  “你知道他是谁吗?”赵捷压低了声音:“他年轻的时候是荣庆社最好的弦师,后来又跟着周老板回了遥城。”

  “真的假的?”宋同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荣庆社当年的当家弦师的确姓齐,只是他为人极为低调,自从六十年代中期告别舞台,就再也没在大众的视线里出现过。”

  “我骗你干嘛?”赵捷说:“他这是退休了,在家闲的没事做。”

  “原来是这样。”宋同点了点头。

  充实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年秋去冬来,到了小年。

  北方的小年是腊月二十三,这天正好是周六,上午赵捷睡了个懒觉,一出房间就被李淑茵喊到了厨房。

  “你快趁着吃午饭之前把这个给你师叔送过去。”她指了指灶台边上放着的袋子。

  赵捷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炸藕合,还有灌的香肠,都是年节的美味。食物尚有余温,想来是李淑茵今天上午新买新做的。

  “快去换衣服。”李淑茵在切菜的间隙抬头嘱咐他:“外面下大雪了,路不好走。你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我爸呢?”赵捷后知后觉地问。

  “去亲戚家了。”提起赵毅,李淑茵气得翻了个白眼:“他自己今天不下厨,还嫌我把菜做淡了,数他毛病最多。”

  “你们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师叔送吃的?”对于李淑茵的热心肠,赵捷依然木讷,没睡醒似的。

  “我听说他去年一直对你很照顾,送点东西难道不应该吗?”李淑茵放下菜刀,擦干净手上的水,把赵捷推了出去:“快去。”

  雪天的路的确很难走,公交车上都带了防滑链。赵捷到的时候杜誉不在家,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杜誉才回来。

  他望着从远处走来的杜誉:“今天是小年。”

  “嗯。”没等赵捷反应,杜誉打开门走了进去:“天气冷,先进屋吧。”

  赵捷识趣地跟在他身后。

  杜誉的住处简单又窄小,因而虽不像城里的那些房子有供暖,但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相比倒也显得暖和。

  “有什么事吗?”杜誉脱掉厚重的外套。

  对于赵捷来说,这是一句他最熟悉不过的开场白。每当他来找杜誉,对方总是这样问他。

  “这回确实有事。”他把手中的袋子放到桌子上:“我妈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行,帮我谢谢嫂子。”杜誉笑了。

  见赵捷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问:“你还有话要说?”

  “你总是明知故问。”赵捷摘下自己的棉帽子,环顾着杜誉近乎没有生活气息的家。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向对方提起过自己的心思,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情意有丝毫减损,尤其是当他看到即便到了年节,杜誉对待生活也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心里非常难受。

  对于眼前的年轻人,杜誉最了解不过。他慢悠悠地拿起一本书自顾自地看,等着对方先说话。

  “杜誉,我是真心愿意跟你一起面对往后漫长而琐碎的日子。你呢?”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屋里,赵捷抓住杜誉的手,试图想要到一份承诺。

  然而在对比之下,杜誉却显得漫不经心。他用另一只手拿着书,看起来颇为享受这午饭前的闲适光阴。

  见他默不作声,赵捷手上的力道渐渐减小,眼帘也在不觉间垂了下去。

  “行了。”许久过后,杜誉不置可否,放下书探身向前,轻轻揉了一把赵捷的头发:“你才几岁?满口都是这些话,酸不酸?”

  “我二十三了,还有半年就二十四。”赵捷反驳道:“你是嫌我太年轻、太幼稚了吗?你不要小瞧我,我能改。你要是喜欢成熟的,我可以努力学着成熟起来,哪怕这很难。”

  杜誉盯着他:“你何苦呢?”

  “我喜欢你,真的。”赵捷有些着急,他指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句地说:“杜誉,我想跟你在一块儿,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

  “为什么?”

  “你身边的人本来就不多,能真正靠近你、给你温暖、跟你交心的更是少之又少。如果你需要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杜誉忽而笑了。

  他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位置,轻声说:“小孩,过来。”

  赵捷不明所以,缓步走上前去,又在对方的示意下坐到一边。没等他询问,杜誉的吻就送了上来。

  后者方才喝了温热的茶水,唇齿间泛着丝丝的苦涩与清甜。

  这是赵捷这辈子的第一个吻,他从不知道原来亲吻竟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他本能地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杜誉的身影,是每每他站在舞台侧面,看到的杜誉在台上的样子。

  赵捷情难自抑,伸手搂住对方的背脊,从腰际一直向上抚摸,掠过凸出的肩胛骨,一直来到温热的后脖颈。

  再往上,便是发丝。

  银白色的头发在黑发里参差零落,赵捷不用睁眼,就能想象到其中的光景。

  他一时情动,把人搂得更紧了。

  杜誉最近忙于年末的演出,将近一个月没去理发店剪头发,此时他的头发比平素稍长了一些。

  赵捷的手指穿行于其中,指尖传来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这让他觉得自己宛如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控制,肉身与灵魂一起飘了起来。

  从大气层到渺远的太空,再到深不可见的茫茫前世与转生。

  他好像化作了一缕轻烟,又散作云翳,随着夕阳斜照、耀眼霞光,铺满了朦胧的暮色。

  他的手无力地滑了下去,落过杜誉平整的肩头与结实的手臂。毛衣很单薄,料子很舒服,被杜誉打理得干净又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