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明月湖>第33章

  杜誉攥着报纸的手愈发用力:“当年我师父给我说戏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我不懂事,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全理解,总会惹他老人家生气。”

  他望着赵捷:“你父母健在,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赵捷想起之前的不愉快,不由得心生沉重,默默低下了头。

  “最近怎么回事?”杜誉问。

  “他们总是催着我去相亲结婚,上次还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请一个姑娘和她父母来家里吃饭。”赵捷心生委屈:“这明明是我的人生,但是好像从没人关心过我到底想要什么。”

  “他们希望你能长大,成为一个担得起自己和家庭责任的成年人,更希望你有抵御风险的能力,能过得更好。虽然方式不太妥当,但他们是好心,这一点毋庸置疑。”杜誉笑了:“更何况你想要的东西太离奇,如果我是你的亲人长辈,我肯定不会同意。”

  赵捷想: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可他不敢问杜誉,只能自己琢磨。思来想去,他觉得这或许相关,但大概只沾了一点边。

  “你爸妈能看中的人条件肯定不会差。你没答应这门亲?”杜誉明知故问。

  赵捷对他这样的行为很不满,便理直气壮地反击:“我心里有人,怎么答应?”

  “年轻人不能总想着自己情情爱爱的事,要把心思用在正地方。”杜誉故意开玩笑逗他:“孝敬父母、钻研工作、赚钱养家、自我实现,哪个不比谈情说爱有意思?”

  “我没有总想着。”赵捷不服:“再说了,我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既不需要勾心斗角,也不想掺和尔虞我诈,只是偶尔想想我的心上人还不行了?”

  “婚姻和爱情其实没有关系。你父母让你去相亲,看的都是条件合不合适,肯定没指望能让你从中得到爱情。”杜誉盯着他,语气平稳:“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一不能和而不同的东西只有利益而已。”

  “那不是感情,是功利的算计。”赵捷立刻表示不满:“我如果只知道自私自利,对那位女同志也不公平。”

  “小杜!小赵!你俩别聊了!快过来!”火车已经到站,蒋正清在不远处喊他们。

  “这就来!”赵捷应了一声,抓住杜誉的胳膊往那边走。

  南下的火车上,外面时不时有亮光闪过。这样的夜晚非常适合胡思乱想。

  骤然换了地方,赵捷睡不着。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又被火车隆隆的噪声吵醒。

  他的脑袋清醒无比,再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他翻身下床,试图静一静心。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样压根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在车厢的连接处,杜誉正站在那里。

  杜誉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衣和外套,头发整齐,一看就是不曾歇下,但神态很放松。他懒散地靠在一侧,手里拿着一罐喝到一半的青岛啤酒。

  列车掠过淮海地区的田野,山水相连之间,月光斑驳,勾勒出杜誉高而瘦的轮廓。

  淮南皓月冷千山。

  赵捷少见杜誉如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乐意见到对方这般模样。

  不是演员、不是同事、不是艺术家、甚至不是“杜誉”这个名字。这是除去所有社会角色之后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心里突然很感谢这天晚上的失眠,否则他或许永远无法距离对方这样近。

  意料之中的是,杜誉看见了他,冲他招了招手。

  “这酒太棒了,从前我师父还在的时候就很喜欢喝。”不知是酒精还是深夜作祟,杜誉比大部分时候看起来轻松些许,为了避免打扰到别人,他的话音很轻:“我给你拿一罐?”

  “千万别。”赵捷走近了,死死按住他的手:“我酒量很差,免得在你面前出丑。”

  “是吗?”杜誉觉得匪夷所思:“啤的也不行?”

  赵捷望着杜誉的眼睛,知道这人其实想说:看在出门在外的份上,喝点啤酒已经很克制了。

  “看来你连我远房表舅都比不过。”杜誉回忆道:“我小时候有一次他来我家里找我妈,才喝半瓶白酒就醉倒了,一边哭一边继续喝,哭累了就去睡觉。”

  “原来你有亲戚,我还以为你举目无亲。”赵捷盯着他:“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他早死了。肺结核,死在我妈之前。”杜誉面无表情:“我妈家里本就人丁稀薄,那边确实没什么在世的亲戚。”

  赵捷在心里又把自己骂了一通。

  “大家都说遥城人爱喝酒,我大概是其中的少数分子。”默然了一会儿,赵捷试图转移话题:“我妈喝酒很厉害,我听我爸说她上学那会儿就千杯不倒。可惜这么好的酒量没遗传给我。”

  杜誉并未答话。

  “诶,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跟我在一块儿吗?”赵捷垂下眼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身边一直没人,如果你愿意,我想陪着你。”

  杜誉本想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听了这话,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困意全无,用无法理解的目光盯着对方:“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为发疯来了?”

  “如果你认为我疯,那就是疯吧。”赵捷认了。

  杜誉看着目光炯炯的年轻人,叹气道:“你说你讨厌你父母那样的人,可是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区别大了。赵捷想:他们都把京剧演员当作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当作安稳生活与功名利禄的来源,谁像你啊,看着圆滑迂腐,心却是透亮的。

  “我是来发疯的,你呢?明天有演出,为什么不休息?”

  “哪来这么多问题?”杜誉明明是想指责,却不觉间笑出了声:“你放心,误不了事。”

  “如果我是个女孩,你是不是就接受我了?”赵捷悄声问。

  “跟这个没关系。”杜誉摆了摆手,不想再跟他辩论这些。

  赵捷低下头,看起来分外落寞。

  杜誉仔细打量着他:“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你?”

  “在乎这个干嘛?”赵捷依旧低着头:“我也从没见别人在乎过我的想法。”

  “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呢?你的父母、师兄、老同学、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杜誉冷哼一声:“当然还有你那已经入了土的师父。这些都是能轻易影响到你的人,你都不在乎?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怕你师父到你梦里骂你吗?”

  “我要是说一点儿不在乎,肯定是假的,我不能没有他们,我也不能对不起他们。但是我还年轻啊。”赵捷对上杜誉的视线:“有些事倘若我年轻的时候不敢做,老了更不敢,一辈子就这样绳捆索绑、画地为牢的过去了,像个泥塑的人。等到咽气的那天回头看看,多可笑,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说着他笑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能勇敢一点,说不定就能让大家的观念多变化一些,这样往后的年轻人就能多一点选择的余地,关于生活,关于身边的人。”

  “谁跟你是‘我们’?”杜誉也笑了:“别忘了,按照十多年前你师父叛出师门前的辈分,我是你的师叔,比你年长了八岁多。”

  “是。”赵捷的心情好了许多:“您是长辈。”

  在这个疲惫的夜晚,大家都已入眠。入耳除了彼此的话语和呼吸,唯有火车隆隆作响。

  “年轻真好。”杜誉说。

  “年轻确实很好。我有年轻这件事本身,我就没什么可害怕的。”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借着夜色,赵捷把许多平素埋藏在心底的话宣之于口。

  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欲买桂花同载酒。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年轻人分明是寂寂无名,分明是这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却偏偏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孤注一掷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和爱情。

  他想:等到天一亮,一切都会被忘记的。

  于是他更大胆了些,往边上凑了凑,直接把脑袋靠到了杜誉清瘦而平整的肩头。再贴近一些,他甚至可以嗅到杜誉衣服上似有似无的皂角清香。

  杜誉并没有推开他:“人不轻狂枉少年。我也轻狂过。”

  赵捷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失落:“你现在心里有别人吗?”

  杜誉摇了摇头:“你少胡思乱想。”

  赵捷默然片刻:“可我没有轻狂,我对你说的话都是我慎重考虑过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虽然在你眼里,我认为的慎重大概也只能归为轻狂。”

  杜誉没说话。

  赵捷觉得自己应该对杜誉说清楚,他不想让杜誉有任何心理负担:“你不要觉得我的很多行为只是为了你,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杜誉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肩膀轻颤:“你真是……”

  “什么?”

  杜誉把罐中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聊点儿别的。”

  “好,你说。”尽管他和杜誉平时有意无意之间没少了肢体接触,但是这会儿赵捷又一次胆怯起来。他红着脸,轻轻抓住杜誉结实的小臂。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爱好。除了唱戏,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事情。”

  言谈又一次陷入尴尬。

  杜誉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适合跟晚辈夜聊的话题:“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赵捷吓了一跳,不知道杜誉哪根筋搭错了,怎么突然要和他谈人生谈理想。他组织了一下措辞:“有很多,有大的也有小的。”

  “比如呢?小梦想有什么?”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总想考第一、拿优秀,现在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评上一级演员。”毕竟向另一个人剖白自己的内心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向自己的心上人,赵捷的手心开始冒冷汗。

  作者有话说: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韦庄《菩萨蛮》

  欲买桂花同载酒。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辛弃疾《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诗经·郑风·风雨》

  卑微作者os:山东人的失望之“你喝啤的吧”(不是)(调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