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赵捷问。
杜誉却默然了,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过了多久才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或者说,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吧。”
似是看出了赵捷的茫然,杜誉开始更加细致地解释:“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品应该扎根于现实的生活,不论是戏曲还是文学。那本书太厉害,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很微妙的东西,比如社会的一些困境、一些残酷和不公。”
他笑得眉眼弯弯:“几百年过去,咱们现在走出来了,知道了很多历史发展的规律和道理,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
赵捷点头:“因而说‘眼前无路’。”
夕阳西下之际,鲜红的斜阳洒下光芒,照在杜誉的花白的头发上。这天很暖和,空气不再冰冷,让人感到了春日将至的气息。
还没等赵捷从杜誉的话中回过味儿来,对方却说了个让他讶异无比的消息:“小赵,过阵子我就准备离开遥城了。”
如同耳边炸响惊雷。
赵捷恍然大悟:原来杜誉愿意跟他说这些真心话并不是因为对他有多少好感,而是因为即将离开这里,心中无所顾忌罢了。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赵捷立刻站起身,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你要去哪?”
“去找一个我能待的地方。”
“偌大的遥城还容不下你吗?”
“小赵,你不明白,我在这里经历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杜誉的情绪看起来并没有丝毫起伏:“伤心之地,不便久留。”
“你是说我师父?”赵捷立刻反驳:“可他已经不在人世快一年了,他将来影响不到你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是以后你可以在这里重新创造美好的记忆呀。”
杜誉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也说了,他不在人世仅仅一年而已。我的记性不至于那么差,我还有尊严。”
说罢,他提着凳子走进屋,把赵捷一个人关在了外面。
年轻人彻底懵了。
赵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着自行车回了家,一路上脑子里只剩下一句疑问:
如果没了他,只凭借如今的我,该如何在周派小生的路上继续往前走?
杜誉并非自大之人,他从未夸大其词,他的确是当今周派小生艺术最一流的传人之一。甚至,即便文无第一,他也极有可能是所有师兄弟当中最像周荣璋的一个。
赵捷觉得,能遇见他,是自己这辈子作为一个周派青年演员最大的好运气。
然而这份好运即将转瞬即逝。
他进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李淑茵和赵毅饭已经吃到了一半。见他进屋,李淑茵把扣在他饭碗上用以保温的盘子拿开:“快去洗手吃饭。”
赵捷浑浑噩噩地洗干净手,走到饭桌边上坐下。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引起了赵毅的不满。后者想起从前因为杜誉而闹的不愉快,瞪了他一眼:“不是去见你杜师叔了吗?怎么还不高兴?”
赵捷回过神:“爸,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在全国算是不错的单位吧?”
“当然。”赵毅困惑地望着他:“多少有真本事的老前辈都在这里呢。”
“怎么啦?”李淑茵皱起眉:“是不是杜誉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想离开遥城。”这话一出口,赵捷的鼻子有些酸,只得竭力忍着哭腔:“以后他不想在这儿干了。”
李淑茵与赵毅对视一眼,明白了自家儿子的症结所在。
“咱们省京剧团确实不错,可放眼全国,好单位多了去了,你总得替他想想。”李淑茵说:“他和他师父、大师兄有恩怨留在这里,要是能换个新环境从头开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是啊。”赵毅赶忙帮腔:“你跟他才认识几天?你压根就不了解他以前的人生,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即便他去了别家剧团,在外他还是你的师叔,这一点再过一万年也变不了。逢年过节你去找他,他不会不让你进门的。”李淑茵放下筷子:“你看看他现在,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找。他在这儿待着,心中郁结啊。”
“那他以前怎么不走?”赵捷觉得矛盾:“他这么喜欢唱戏,难道不应该早早另谋出路吗?消沉了这么多年算怎么回事?”
“你年轻,不懂他那时的心情,更不懂人情世故。当年他不走,他和你师父的恩怨就是咱们临东省京剧团内部的矛盾。他若是走了,无论他去哪里,倘若你师父和那边打声招呼,不但他不能上台,事情还会闹大,对他反而更不利。”看得出来,李淑茵并不想提起那些往事。她叹了口气,不愿再讲下去。
“或许也与这次的纪念演出有关。”赵毅也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可能他觉得这已经足够告慰周荣璋老先生的在天之灵了。”
怪不得他会那样恨师父。在那些完全看不到前途的暗无天日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赵捷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是杜誉的事情、是那人自己的人生,他的确应该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他能留下,对他是否会有好处呢?”赵捷问。
李淑茵想了一会儿:“毕竟你师父已经没了,杜誉在遥城这边用得上的人脉确实比在大多数地方多上许多。可他又不是傻子,至于利与弊,他自己当然会做取舍。”
“也对。”赵捷心想:他是那么聪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需要我为他操心?
“多少吃一点饭。”赵毅重新拿起筷子,给赵捷夹了几块肉:“吃饱了休息一会儿,跟我出去跑会儿步。你唱戏的时候偶尔气会跟不上,是该练练。”
“就是啊。”李淑茵接上他的话:“妈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不能总指望别人。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更何况他不是你师父。你要是想当个拔尖的京剧演员,归根到底还得靠你自己努力才行。”
“妈,我明白了。”沉默片刻后,赵捷应道。
夜晚,赵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跑步过后的疲惫让他连眼皮都难以睁开,但他的大脑却无法停止思索,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自相矛盾的痛苦。
经过李淑茵和赵毅的劝解,赵捷想明白了很多。他知道为了专业水平的进步,自己合该尽心尽力,不能指望着旁的任何人,可他心中依然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他就是不想让杜誉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不知道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可是年轻人想:只要我能付得起。
一夜里他睡得极为不安稳,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醒一次。第二天一早,他坐起来想了一会儿,在饭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又骑上自行车去了杜誉的住处。
与先前毫无差别的是,那人卖早餐的摊位依然忙碌无比。行人来来往往,添了烟火气。
赵捷站在杜誉面前,进退两难间,一瞬间如同一百万年一样漫长。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这辈子至今为止最郑重其事的语气说:“杜誉,你能不能别走?”
杜誉头也没抬,仿佛早已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低声道:“要不,你给我找个正儿八经的理由?”
见赵捷不语,杜誉忽而笑了。
这会子不忙,他放下手中的活:“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师兄都是很不错的青年演员,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以后准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听起来美妙无比,像极了此生再不相见的临别赠言。
赵捷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对上对方的视线,心跳越来越快:“好日子?什么算好日子?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这辈子呀,”杜誉细细思索着:“要是能把我全部的力气使出来,让更多人的人看到、喜欢上咱们周派小生的艺术,死也值了。”
闻言,赵捷的眼神深了许多。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自己而言,杜誉这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因为纯粹,因为对艺术的那颗纯粹热爱的心。
而这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求求你了,你留下来好不好?”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捷开始放下所有脸面来恳求。
“小赵啊,你是个很好的孩子,诚恳又认真,将来肯定能越来越优秀。看在你的份上,我去参加了他们的演出,已经很给面子了。”杜誉有些无可奈何:“想让我长期留下工作,绝对不可能。”
一路上赵捷都无精打采的。今日和往常一样,满大街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混入其中,热热闹闹,可他偏偏就是觉出了几分惆怅。
到了省京剧团门口,他把自行车停到车棚里,心想:我得去找程团长,我得试一次。
然而他刚想往楼上走,看车棚的老齐却叫住了他:“孩子,我听说你前阵子丢了一辆自行车?”
这人看起来大约已年逾古稀,不同于杜誉那花白的头发,他的头上已经连一根黑丝都看不见了。
“是又怎么样?”赵捷停下脚步:“我的错,没人怪你。”
大概因为赵捷身边年龄比他大的人除了长辈就是领导,本该跟他成为点头之交的老齐反而让他觉得亲切,以至于愿意多说几句随性的话。
老齐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了一颗烟,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作者有话说:
本章的讨论都是服务于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王安石《别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