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不居, 岁月如流,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五年多。
段得志终于来到了大千世界,按照他收到的文书,他得先去玉京城外八百里的馆驿报到。
结果刚走出传送阵, 他就被热情洋溢的笑脸和各色吆喝叫卖的声音给包围了, 根本来不及雇人向导。
“看一看, 瞧一瞧, 走过路过不容错过, 上好的护身法宝,保你在魔潮中七进七出安然无恙。”
“道友有礼,您这天庭饱满, 地阁方圆, 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面相, 想来必是下界难得的俊秀之才吧。小可这有几颗上好的丹药, 很是与道友你相衬啊。”
“见钱就卖, 不妨看看。”
……
段得志费了好一阵功夫才勉强逃离了针对了他的“围猎”, 看着自己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一阵叹气。
这可是碧水天蚕丝纺出来的, 光是外袍就值上万块灵石呢,饶是以他的身家都没法轻松负担。
只能说玉京城不愧是玉京城吗?连叫卖的财修个个都有金丹的修为, 放在下界都够开宗立派的。
哦, 他现在站着的这地界还不能算是玉京城, 得叫协京城。按他前世的说法,协京城目前只是承接了部分玉京城的政治职能。
名称中那个协字, 本意就是协理。但前世的地理区划,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得是通县。
也怪他思虑的不周全。光想着要人靠衣裳马靠鞍, 得置办些好衣物,免得在外面露了怯, 却忘了这世界上从来都不会少见人下菜碟的“聪明人”,那些聚在传送阵外摆摊卖货的财修明显是将他当成了肥羊,想要狠宰他一笔。
尽管经历了一小段令人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段得志在见到眼前这人头攒动,喧闹嘈杂的街景时还是一阵心潮澎湃。
他狠狠地吸了几口并没有清醒甘甜到哪的空气,不复年轻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然后使劲抽了抽鼻子,把已经盈满眼眶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对,就是这个感觉!
安定祥和,繁花似锦。无战乱之患,无冻饿之苦。
寻寻觅觅许久不见,兜兜转准努力几十年未成。原以为这辈子已经绝了指望,没想到却在此时撞入他的眼中……
段得志有一个终其一生都不会向人诉说的秘密:他并非此世之人,而是一个不甘心的天外来客。
当然,按照修行的说法,这是勘破胎中之谜,觉醒宿世记忆。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只是比较少见。他大可大大方方地承认。
但段得志不吃这套,哪怕他如今已经半只脚迈入了炼虚境,却仍旧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幸运的异世孤魂,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在知晓他的人眼中,他就是一个常规的小千世界天才。
少时做弟子,独占鳌头。及长为宗主,支撑门户。到目前为止,这两件事他都给出了一份不错的答案。
虽然时不时会有些锐意进取,革故鼎新之举,也的确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终究步伐太缓太小,没能冲破旧有的枷锁与藩篱,最终沦为了裱糊匠的功夫,时间一长便又故态复萌了。
你这人有能力/本事,就是运道不好/胆子忒小,所以没能赶上风口乘势而起是他最常听到的评价。
可段得志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并非不知不会,而是不愿不能。
作为文史爱好者,他脑中有着一个强盛国家五千年的兴衰起伏的全过程,甚至两个世界在神话传说上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虽然如果不考虑修士众多这个bug,此方世界的生产力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随便一点自然灾害都能对平民造成致命打击。
而且据段得志自己观察,恰恰是因为多了修士这个bug,普通百姓的自我创新能力被压缩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低水平。
极端一点说完全丧失内驱能力也是可以的。
反正无论捅出什么篓子或是遇到什么麻烦,向修士老爷求救总是不会错的。修士老爷们大多心善,也要人服侍吃喝拉撒,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的,少不得给个三瓜两枣的吊住他们的性命。
既然如此,又何苦去转动自己的小脑袋瓜呢。不过是有饭吃饭,没饭喝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所以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段得志获得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远的视角,脑袋瓜中的想法随便拿出一个来都能起到非常不错的效果。
只不过历史在他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拐了弯,以至于此方世界仍旧处于神话时代,确切些来说是“后神话时代”。
因为修仙求道依旧是此方世界的主流,甚至可以称之是唯一上升通道。
半点没有他穿越来那个时代南无加特林菩萨,哒哒往外冒蓝火的末法景象,但印象中作为华夏至高神的昊天上帝却传出重伤消息,常年闭关不出。
还有魔祖罗睺被统称为魔族的子胤后代,一直对人族虎视眈眈,从未放弃夺取人族赖以生息的地盘。
年少不知事,即便听到了这些似曾相识的消息也只有激动兴奋。
他这么聪明,又可以称之为看破了历史的迷雾,怎么就不能是天命主角,机缘闭着眼睛往他身上撞呢?
可比幻想骨感残忍千倍的现实毫不留情的打垮了他。
这世上的确有主角,但主角并不是他,也绝无可能是他。
魔族不是洪荒流小说中出场就扑街,描写总字数都不会超过一万的小杂鱼,而是可怕残忍,阴险狡诈,不死不休的宿敌。
改革更不是把脑中的好点子写成条例往下一发,诸般事宜就会有条不紊地自发办好,而是有极大地概率先把自己的脑袋先革掉。
没有异乎寻常的坚定和勇气是绝对做不到的。
别和他说什么摸着石头过河,积累量变转为质变,石头一旦推下山就没有人能够再阻止这种话。
全是放屁!
摸石头过河就不会脚下一滑跌水里淹死了吗?量变那么好积累就用不着提着脑袋改革了!石头可以被推下山,也可以反过来先从他脸上碾过去。
说得那么简单轻巧,那他前世见到的那些战火纷飞,把狗脑子都打出来的小国为什么宁愿选择战争而不是改革呢?是不想吗?
谁都可以在网络的掩护下当个挥斥方遒的键盘侠,但能签敢签决定千百万人命运文件的也就是那寥寥几人。
在彻底接管临枫殿,知晓更多秘辛后,段得志果断选择了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
不能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
这莫名其妙的穿越也没有贴心给他配个系统,让他能三五不时喊上一句深蓝加点,那他这么一个资质平平的不入流宗门的掌舵人又去费那个功夫做什么呢?
嫌躺平的日子太轻松,非要把自己的脖子往那三尺白绫结成的圈里钻?
什么雄心壮志,宏图霸业,都没有活着重要。
当个修修补补,粉饰太平的裱糊匠,也算对得起他前世胸前飘扬的那一抹红了。
真强龙还得看那位讨虏将军府的少将军,不,现在应该叫武威伯韩良和的了。
年方弱冠就累功封伯,在玉皇朝的历史上也是头一份了,而且还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份。
就是这三辞三让让到最后居然是让楚摘星这个失踪至今的讨虏将军凭空升了两级,从讨虏将军这个T2级别杂号将军变成了车骑将军这个T0级别的重号将军。
从来只听说过封妻荫子的,推功于师这个操作还是第一次见。
这师徒两个是真的有意思,一个敢放权的居然养出一个知恩图报的,无论放在哪都是很炸裂的程度。
别和他说什么车骑将军之上还有大将军,车骑将军还算不得T0级。
玉皇朝就没有过大将军!摆那纯属是为了和文官序列的丞相有个照应。
就算往根子上刨到昊天上帝,那与大将军职能最接近的可是以帝君之身代行将军事的玄武大帝。
有这个先例在,除非玉皇朝的文官集体失心疯,否则这个位置就只会永远是空的。
而且以段得志对楚摘星的印象,觉得楚摘星也不像是看得上大将军这个封号的。高低得整一个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假节钺、加九锡的造反五件套才符合她那狂傲不羁的个性。
至不济也要把车骑将军府的半幕府状态变成全幕府状态。
当然,这一切前提条件是楚摘星能活着回来。
新任的武威伯,韩少将军哪都好,活脱脱是个翻版的楚摘星。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加强了,至少他所见到的二十岁的楚摘星是那么无忧无虑,恣意张扬。肩膀上没有那么沉重的责任,把她磋磨成老成的模样。
唯一的一点不好就是她不是楚摘星。
无论是现在还是可以预见的未来,楚摘星亲传弟子这个身份,都远比劳什子武威伯好用。
只是韩少将军推恩于师后,初封的爵位从侯变成伯不说,封号也从原本的文意改为了武威。
从文封号到武封号,水面之下展开的博弈还真是耐人寻味啊。
脱去宗主的身份,段得志觉得身上担子轻了许多,逐渐找回几分前世在网络上挥斥方遒的心态了。
“儒门这是被打压狠了,准备玩点欲扬先抑?那顾仆射可就有大麻烦了。”段得志捻着嘴角的胡须,喃喃自语道。
前世他觉得胡须累赘无用,初来乍到时很不适应,结果年深月久的,硬是给看顺眼了不说,如今还颇为自己的美须髯感到自得。
抚须微笑是真的优雅,尤其是在自己很帅的基础上,段得志就这样硬生生把自己给哄高兴了。
他正想着事情呢,不期然腰间一沉,却是一个比他腰高不了多少的男孩撞了进来,势头猛到他忍不住想退步卸力,连胡须都被拽下来两根。
可一路行来段得志也看清楚,因为传送阵设在此处,南来北往的人流在此天然汇聚的缘故,整个建阳坊已经被视灵石为生命的财修们改造成了一个大集市,他现在退后十有八九会撞上不止一个摊子,加上主动前来碰瓷的搞不好会超过一掌之数。
众所周知,撞了财修的摊子是得把亵裤一起赔出去的。
段得志不想自己个光着身子走出建阳坊,也不想惊动五城兵马司,于是乎他用了一个极为不雅,但是省钱的姿势把小男孩的冲势给止住了。
他年龄和阅历摆在那呢,所以在事情结束之后极为自然的摆出了长辈的架子,想要训诫这个冒冒失失的少年几句。
就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看这人流量也该知道不是能乱跑的地方,真要磕着碰着了还得算自己的。
看这少年衣着是个朴素的,万一真撞上个有心碰瓷的,把祖宗十八代都卖了也不够赔的。
孰料那少年反应比他大多了,被扶起来时脸上的表情还是惊恐,然后迅速地转为平静,最后给了段得志一个大大的笑容。
瞧着像是躲过一劫后的正常感激流程,但段得志两世为人,理论和实践之间的磨合已臻于完美,如何看不出这少年其实是在演戏。
笑容里谄媚多过感激。
他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那些把他围起来,把自家商品吹得天花乱坠,想把他当肥羊宰的财修也就算了,毕竟唯利是图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财修的基本特征。
但连这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都想算计他,就让他没法忍了。
怎么,是他脸上写着人傻钱多速来六个大字,还是因为是从下界来的就天然被排挤欺负?
天子脚下,首善之都,真就无论是什么大环境下都是一个样呗。
也就是灵识告诉他乾坤袋还在,不然他就要立刻卸了这少年关节,把人丢到死胡同里去自生自灭了。
那少年是在街面上厮混长大的,最是分得清眉高眼低。如何觉察不到段得志脸色骤然冷淡,眼珠只略略一转就想通了其中原委。
当即身躯一扭一转,如同一只泥鳅,摆脱了段得志的钳制。
又趁着段得志还在愣神的功夫,冲着他做了个深揖,口中说道:“老爷恕罪,容弟子奏禀。弟子家住城中纬六路胡同,因家中人口多进项少,所以打小在这街面上厮混,做些给人带路拉纤的活补贴家用。
今日早间因得了一位似您这般高大斯文的贵人赏识,得了笔赏赐,被对头知晓,被穷追至此,一时不察冲撞了老爷。
适才见老爷欣喜,不是为旁的。全因弟子心中贪欲作祟,以为是买卖又来了。还望老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弟子一般见识。”
这少年态度恭敬,口齿清晰,所言也条理分明,合乎逻辑,听这是像是读过书的。加上眉目疏朗,自有一股清气萦绕其中,言利时并不羞怯扭捏,令人情不自禁心生好感。
段得志眼睛毒,一见少年这幅相貌就信了七分,仔细打量了这个少年一番后饶有兴致地问道:“适才听你所言,你现在是做些带路拉纤的活计补贴家用?”
那少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神情中透出些渴盼来,脆生说道:“回禀老爷,正是如此。不是弟子夸口,这协京城中三十六坊就没有弟子不熟的。老爷您想去哪?报个名字就成,保准出不了岔子。
弟子今番能脱大难,皆因受了老爷您的庇护,愿为老爷前驱。”
段得志更是惊异。这小子,不类常人啊。听这话音竟然是要白给他使唤了。
段得志作为一宗之主,是清楚知道民生多艰的,也能肯定这个少年自表的家境是属实的。
那么这个少年的生活状况大概率是开一天工吃一天饭,没工开就只能饿肚子。而且这少年话里还没言明使唤时限,那就得是他如今使唤多久,将来这少年就得饿上多久的肚子。
别和他说什么这孩子不刚刚还说前不久得了笔厚赏,如果三五不时的得一笔,都够发家致富奔小康的屁话了。
这里可不是他前世生活的地方,治安条件好到举世无双。
街面上没有秘密,不然也不至于这少年前脚刚得了赏赐,后脚就立刻被对头找上门。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少年费尽心思没让这笔赏赐落到对头手里,可也绝不会让这笔赏赐变为吃食落到肚子里。
这笔赏赐大概率会上交一部分给父母补贴家用,剩余部分会被这个少年自己存储起来,作为今后学文练武的花费。
二者比例如何全看着这少年在父母面前如何周旋。不过以这小子的机敏,应当是吃不了亏的。
在这个世界,头上没有修道者罩着,就别想着勤劳致富了。
至少现在还不能。
所以这小子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哪怕是一句不值一提的口头许诺就赌上好几天的吃食,属实是个狠人。
而且这小子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那笔来自和他差不多修士的厚赏,多半是因为见这小子是个可造就的,手才松了些。
段得志前世为了分数卷生卷死的时候不知做了多少篇人物传记,经常纳闷那些被史书所记载的人,是如何通过三言两语就令人奇之,然后走上青云路的。
没成想现在如今倒是明白了。
一样米养百样人,草莽之中也伏有人杰,社会大学照样能磨炼出绝世神兵,不过是缺一个机会一飞冲天罢了。
只是他却成了那个伯乐。
奇之归奇之,段得志也没有失智到立刻就把摆明车马要提挈他。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这少年有着远高于出身的本事。而且以这少年的熟练的表现来看,也绝不是第一次干撞筹这种事。
也许厚赏都拿了许多次,却直到如今,都还没等到那个能带他一飞冲天的贵人。
根本原因就在于时下用人的风气,最高的优先级还是从本宗本门的弟子中择选。不说什么门户之见,空降的插班生容易被群起而攻之。就是在人品道德,、行为处事上,必定都是更信任自小看着长大的本宗子弟的。
一个空降兵,还沾染了如此多的市井习气,就算是才智远迈常人,谁知道会不会是有才无德的危险品。
而且一直以来玉皇朝的推举荫封都讲究连坐制,即被推举的人有了过错,推举者也是有责任的。
而这一点随着那位新鲜出炉的武威伯的权势愈盛,而变得愈发坚决的执行。
以往恨不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按宗门,师承远近在各个衙门疯狂划地盘。到如今已经成了能撇清关系的早早撇清关系,没本事的纷纷自辞挂印,不是宗门最优秀的弟子根本不敢往上报。
至于摆烂让整个行政机构陷入瘫痪,倒逼决策者妥协?
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那位顾仆射可是最标准的儒门世家子弟出身,对衙门里那一套知道的门清,特意规定了三年没有合格的人选推荐,按不能任事处理,所在宗门也要留等观察。
今后此宗门弟子补缺升迁,同等条件下就要让位给其他宗门弟子。
你不想干是吧?你不想干有的是人干。三千世界那么多宗门,就不信找不出一批德才兼备的来干活!
祖上阔过归阔过,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就是不行!
为这事,不少宗门去府渠城把顾家的祖坟给掘了的心都有了,这也太断人前程了。
但也只是想想,不说府渠城是圣人家乡,儒门大本营,任谁进去都要低半个头。
光二宗三门如今一副全力支持武威伯的姿态,压得玉皇朝在三千世界的声量越来越小就足够让小宗门们识时务者为俊杰了,更别说背后还有个不显山不露水,但掌握了过半商路和物资转送的四海会。
想动手了都不用真刀真枪打上门去,直接断了商路就能让中小型宗门入不敷出,进入自生自灭模式了。如果再暗中挑动冤家对头动手,那想撑过去三个月都是奢望,车骑将军府还能做到君身三重雪,不染半点尘。
所以说如果反对的人多,那一定是因为刀不够快不够利,钱不够多。
体量大到一定程度,是真的可以打个喷嚏就吹死人的。
段得志两世为人,前世最令他心驰神往的历史莫过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余者不过是一家一姓王朝更迭,唯有那场赤色火焰,叫日月换了新天。
他见过这世上所有修士都没有见过的,所以对这个机灵的少年也不以常人的眼光看待。
这个小子,命好就好在赶上了千古未有之大变局,脑子又机灵通透,说不得真能被时势造化。
而最终能到哪一步,就得看那位武威伯下的刀子有多狠了。
打通阶层限制,让人才自由流动,缓解社会矛盾,可是直到他穿越前都还没解决的历史周期性问题啊。
按那位的说法,想打破这个规律,先决条件是生产力极度发达。
而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仙侠世界里,还真就有极度发达的生产力,只是还未能完全释放。
也许在这个时代,还真能实现那位的梦想。一念及此,段得志在心中默默期盼着。
他稍一思忖,心中便有了决断,抚须对着那个眼神亮晶晶的少年说道:“我的确是初来此地,路径不熟,正缺你这样一个谙熟路径,通晓人情的本地人带路。
只护持幼弱在道义之内,方才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休要说什么报恩免费的话,让外人得知还以为我是仗势欺人。
不过你我相遇也是缘分,你且报个价来,倘若合适,我便雇你一天,如何?”
段得志在意这个少年,所以在话出口后就没有移过眼睛,很轻易地便捕捉到了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复又转回如常的热情:“弟子岂敢与老爷论有缘。只老爷要雇弟子为前导,不敢推托,每日五块灵石足矣。”
段得志抚须的手停了,没有立刻答应。
他如今算是知道书上写的稍试之是多么凝练的写法了,眼前这小子,心眼多得和蜂窝煤一样,想要试探出真实想法必得费些功夫。
好在他如今处在考较方,打直球问询属于专属技能,于是直言不讳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不是同你说了不要论恩吗?我听闻玉京城大,居不易,这带路问询的价钱可是一日十块灵石啊。”
他见到少年没有一丝惊慌,露出个标准完美的笑容,好似前世那种改版了无数次才得到的量产版模具。
美则美矣,但没有灵魂。
少年笑意盈盈地说道:“不敢欺瞒老爷,弟子是存了私心的。假使老爷今日雇了弟子,那弟子的对头是绝不敢来找弟子麻烦的。
弟子也不是没靠山的,只要能捱过今日,一切便可顺遂无忧。是以还乞老爷垂怜则个,赏弟子这桩买卖吧。”
段得志沉默以对,约莫半刻钟后,承受不住压力的少年笑容开始出现裂痕,额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
段得志再度抚须,嘴角勾起一个成竹在胸的弧度。
小样,和他斗,还是太嫩了。段得志心中生出一种简单的快乐来,好似回到了幼时同小伙伴玩闹的时光。
因为这点无法对外人言说的隐秘快乐,段得志没有选择宜将剩勇追穷寇,而是主动开口打破了一潭死水的气氛:“看来你得到的那笔赏赐着实是不小啊,连亏本的买卖都乐意干了。也罢,老爷我就好人做到底,允了你的请托吧。”
少年方才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修道者的如山似岳的深沉威压,知晓自己那点心思在修道者眼中根本无所遁形。
一直没出过事,并不是因为这些修道者被他骗了过去,而是因为这些高高在上的修道者懒得同他计较。
传出去太失身份体统。
但他不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修道者都要脸面这一点上。
想到这一点的少年汗透重衣,没了先前的机敏灵巧,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多谢老爷。”
段得志笑笑,把手一扬:“前头带路吧。”
不得不说少年的专业能力是过硬的,哪怕心情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嘴还在很自觉的接话。
“敢问老爷,是先去丹灵坊的外枢司报到,还是先赏玩这城中的景致。”
段得志挑眉:“你怎地知道我要去外枢司报道?”
兴许是涉及到了少年的专业范畴,他的声音总算恢复了些许灵动:“老爷您应当知晓,自武威伯代行车骑将军权后,广发将军府辟除书,邀三千世界良才入协京城。
实话对老爷您说,这协京城都是托了这些老爷们的福才得以建成的。弟子刚随父母迁到此地时,还时常担心人口稀少,无有富户商贾,会冻饿至死呢。
后来方知武威伯深谋远虑,给咱们这些泥腿子找了个福窝窝。现在协京城里的大多数人家,都给伯爷立了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盼着伯爷长长久久的给咱们这些小民百姓做主呢。”
少年的声音变得温暖柔和起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这次将军府的动静更大,连三署郎的职位都放出了十多个,这可是能直达中枢的青云梯。连着三个月,整个城里有一半是应征辟而来的老爷,另一半是为了三署郎来请托走关系的老爷。”
段得志在心中暗暗点头,这少年不仅调整心态的水平一流,而且事情也讲得颇有条理,话中还有知恩图报的意思。
比宗门中许多只会练功的闷葫芦要强。
于是又放缓了声音继续问道:“那你又是如何肯定我是要去外枢司报道,而非为了三署郎来请托的呢?”
这下算是戳到少年的痒处了,话音中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小得意:“这就是老爷您小瞧弟子我了。弟子自打记事起就在这协京城内厮混,没给过三百个,也得有二百八十个的老爷领过路。
只瞧老爷您这穿着打扮,形容气质,就知道老爷您必定是个已经有了实缺的,就等着走马上任呢。”
段得志更是好奇,问道:“何以见得?”
少年反而矜持起来,频率极快地摇头表示拒绝,直到被问不过才弱弱吐声道:“只一点便能分清,没补上实缺的老爷是没功夫在此同弟子缠磨的。”
段得志一怔,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的一天。好在他历尽千帆后已经学会旷达处事,哈哈一笑后就把话题揭过不提。
“那你说我雇你这一天该怎么使最划算?”
回到自己所擅长领域和事务的少年变得心无旁骛,歪着头略想了想之后说道:“依弟子之见,还是先去外枢司报道为宜,因为城中有三四处绝美景致是需要官身才能入内赏玩的。
待老爷去外枢司报道领了官身,正好也能赶上观赏景致的时间。
若老爷您想先看看这城中的风景人情,便于以后到地方上施政治民,弟子这也有上佳的路线,保准不会误了您的事。”
专业能力很过硬嘛,段得志又在心中暗暗给这个少年盖了一个戳。
“那我就听你的安排,走能看风景人情那一条。”
“请老爷您随弟子来。”
说来也奇,自打段得志跟着少年走后,那些无孔不入的财修就自发离了他两三丈远,好似他周身有着不容侵犯地金光。
段得志知其中必有门道,因而特特走到一个摊位前,装作对货物感兴趣的模样左右打量。
那守摊的财修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支应他,反而看向站在一旁的少年,笑问道:“小六,这位道友是你今日的主顾?”
少年落落大方,好似游鱼入水中,彻底活了过来,脆生生应道:“李哥好眼光,这位老爷的确是我今日的主顾。”又蹲下身子,捡起摊子上一个仅有半个巴掌大的小巧香炉上下抛了几下,“李哥这买卖做得愈发大了啊,连洞山宗的功德香炉都有了。”
那姓李的财修脸上笑容更深刻了几分:“谬赞谬赞,俗语云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也是多靠了你这好弟弟帮忙。
不然就我这点本钱,就算洞山宗多有高人在城,也是盘不回这些好货的啊。
这位道友,相遇就是缘分,不妨看看?”
又反手掩唇做神秘状,冲着段得志说道:“道友看上了什么只管开口便是。你是小六带来的人,我也不欺你,通通给你打五折如何?”
段得志老神在在,收了感兴趣的神色,眼皮都不抬地指向了少年手中的香炉:“那个功德香炉,不知道友多少灵石才肯割爱?”
这下财修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也不看少年了,伸出四根手指在段得志面前晃了晃:“这个数如何?”
不等少年插话,段得志就又问向少年:“你觉得这摊上什么东西最值得买呢?”
少年眨巴了两下眼睛,干脆利落地把手中的香炉放回了摊位上,转而从角落上拿起了一串用来压摊角落的贝币,恭敬地用双手托到了段得志眼前:“老爷不妨看看这个。”
“五方五帝钱?”
这是极为常见的小玩意,贝面上刻着五方五行和对应的帝君。从摆放的位置就能看出来,属于是卖不上价钱的大路货色,最大的消费方是有易惊新生儿的家庭。
能够驱邪镇祟,效果比我家有个夜哭郎的纸条好使。
这玩意最值得卖的同义句为,整个摊位上没什么好东西,真想结个善缘就买个五方五帝钱凑合吧。
段得志很是讶异地看了少年一眼,确认他一切如旧后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三分,竟是没有帮着摊主一起坑他。
尤其是在自己已经委婉拒绝了提挈他的情况下,正该是能坑多少是多少的时候。
带路这种活,可没听说过有介绍回头客的。
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这一点规矩学得很好,免得要使唤他的时候还得从头开始教。
在街面上厮混,为了安全可以八面玲珑。但在衙门里八面玲珑,拉帮结派,只会被那些系着赤色发带的风纪抓到暗牢里泡水。
未料想更加令他意外事情出现了,摊主半点没生气,反而笑着用手指虚点着少年说道:“你个小六子,我这点家底迟早被你揭干净。”
少年不好意思地冲李姓摊主拱拱手:“是我扰了李哥的买卖,恕罪恕罪。”
李姓摊主浑不在意的摆摆手:“得了得了,你我之间的交情少说这些虚的。”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若有所思的段得志一番,“道友修为高深,在下庙小,容不得您这尊真神。
若是道友真有采购方物的打算,还请去升龙坊的万宝楼。那是四海会的买卖,排场极大。只要付得起灵石,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小六在此城中人地俱熟,信誉极佳,在那也有相识的,定能让道友满意。”
段得志抚须微笑,不答那摊主的话,反而去看平静的少年:“这位道友为你说好话呢。怎么个意思,带我去找你的熟人可以抽几分利啊?”
不过调笑三两句话的功夫,少年再无半分先前的拘谨,不卑不亢说道:“不瞒老爷,弟子能抽百三的利。若老爷您真心要买,弟子也可以让一分的利给你?”
“哦?不是说见面分一半的吗?”
少年笑容狡黠:“在商言商嘛。”
段得志拿起少年托着的贝币,问向李姓摊主:“敢问道友,此物作价几何?”
那李姓摊主也是个妙人,眼神在气氛微妙的两人身上转了几圈后爽快一笑:“多承惠顾,就收道友您六块灵石好了。”
“道友可是许诺我只收五成的,适才我见其余摊上的钱币都卖十块灵石……”
“多出来的一块灵石是给小六子的,也好让道友您提前适应一二。他最是个实诚不欺生的,道友若选了他,好的孬的必定都在明处。”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段得志听出来了,但无意此时就表露态度。只将贝币放入乾坤袋中,又取出六块灵石,五块直接给了笑呵呵的摊主,一块给了愈发沉静的少年。
少年应当是真为这多出来的一块灵石高兴,肉眼可见地活泼了许多,行走在路上时都不用段得志出言问询,就自发地将他所认为的一切主顾不了解但又感兴趣的事给说了一遍。
“咱们现在过的是乾源坊,因为新建的贡院就在左近的缘故,整个坊近九成人口从事的行当都与笔墨纸砚有关,是这城中文气第一浓郁之地。+
听说为消除魔氛,重振军民心气,朝廷有意开加一场恩科。许多有名的才子才女早早地就在这包下了客房的等消息,每日里吟诗作赋,喝酒品茗,十分惬意快活。
听我那位在万宝楼的朋友说,他们的执事目下十分后悔当初没把整个乾源坊的地全买下来建客栈酒楼,如今便宜全让那位纯阳剑宗的剑魁给占去了,灵石收到手发软,把四海会的人眼睛都看红了。”
世人都爱听八卦,尤其是当八卦还不与自己利益相关时。段得志两世为人,也没能改了这毛病。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干脆问道:“这其中是什么缘故?”
协京城的百姓是吃到将军府迁城红利的一拨人,如今小日子普遍过得不错,能够吃饱穿暖,比起当初在僻野荒郊担惊受怕地活着不知好了多少倍,因此磨起牙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少年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勾唇露出一个十足促狭的笑容成功勾起了段得志的兴趣,然后用着极度幸灾乐祸的声调说道:“听说是当初建城规划时,参与分摊修建的各宗门都嫌弃乾源坊这地方太远太偏。
又山高林密的,建造成本少说得翻一翻,而且真砸了灵石进去不知几时才能收回本,所以乾源坊这块地界就没人乐意接手。
可这么大块地空着也不行,传出去反倒叫外界揣测将军府要修附京的消息有假,要是把那些个想跟风买地投资的小财主们吓跑了就真坏事了。
所以当时将军府的几个头面人物就聚在一起商量,看看是谁出面把这事给揽下来,也向外边传递一下将军府的决意。”
段得志常年在下界,还是第一次拿上界这些大人物磨牙,闻言也是很给面子的当起了捧哏:“所以那位纯阳剑宗的剑魁就当仁不让,把事情给扛下来了?”
“嗐,这事情要是这么平顺,就不值当弟子向老爷您说一回了。”少年大摇其头,带着笑音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那位纯阳剑宗的剑魁是个最放浪形骸,不愿管事的,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挂着中军中郎将这个闲差,专一护卫练兵。
她要是哪天头一个出来扛事,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起头大家都没言语,还是冥君开了金口,提出要不把这片地折价卖给她,正可拿来为山君修一处府邸。
山君是天生的神祇,生性质朴清灵,不喜奢华造作,所以用不着大兴土木,修筑起来用不了多少抛费。
没成想这一说就捅了马蜂窝,先是赵平难说自己也可出钱将地皮买下,造建个私家园林,将来颐养天年。
燕前锋打小就和赵平难不对付,现在两人更是被视为二宗的头面人物。
前番燕前锋好不容易才在将军封号上稍稍压过赵平难一头去,如何肯在这方面折了面子,当即跳出来要争个高下,还给出了两倍的价钱。”
少年的言辞极好,将一件未曾亲眼见到的事情讲得逻辑清楚,妙趣横生,让段得志久违地找回来前世在网络上□□切瓜的感觉,不由地连声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
因为事先已经谈好了是包天制,所以少年也并不像茶馆酒肆中那些故意吊人胃口,只求多几个赏钱的说书先生,极为爽快地将后续给说了出来:“据说这两位意见相左时唯有车骑将军才劝得下来,否则必是要打过一场的,连孟参军的话都不好使。
冥君是个处事公正大气的,见是这两位愿意出来接手,给的价钱又比自己的高,就准备退出给这两位腾地方。
结果此时那位纯阳剑宗的剑魁却突地声称自己也要买这块地。
谢中军在他们中年岁最小,又打小是被宗门娇养着长大,无法无天惯了,是个连车骑将军都敢挑衅的愣种。还是被打了两次才服气,后来接了钟定远的班执掌中军。
没奈何,冥君只得下场陪她斗一场。只冥君本就无心同她争,所以斗不及三十合就主动认输,为山君另择了一处小而幽静的地方修建府邸,也就是现在的君神坊,也在左近。
那的飞虎峰日出是一大胜景,灵气也足。待得老爷去取了官印文书,自可入内观景修炼。”
对于观景修炼一事,段得志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眼中所闪烁的兴味光芒明显是在催促少年继续讲下去。
少年这次却卖起了关子,提起挂在腰间的竹筒,拔出竹塞就顿顿顿的往口中灌水,直到喝了个肚皮微鼓,才心满意足的停下。
也不看段得志,自顾自继续说道:“赵平难与燕前锋虽打小就不对付,但所差从来只在毫厘,临阵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个满盘皆输。两者斗了三百余合,最终还是燕前锋抓住个破绽一击得胜。
燕前锋原是没把这位放在眼中的,毕竟年岁和经验都在那摆着呢。不意在比斗中谢中军大放异彩,只二十余合就逼得燕前锋手忙脚乱,五十合后自顾不暇,还是燕前锋那位天狐族的道侣主动出面替燕前锋认输,双方才罢斗。
至此,这块地就被谢中军花了五倍的高价给买了下来。
结果这位是个没远算的,把全部身家都拿来买地充大瓣蒜了,是丁点都没留在建房盖屋,造园修景上。”
段得志随手拍着河边古色古香的栏杆,看着两岸豪奢的建筑,好奇问道:“那这些景致又是如何建成的?总不能是纯阳剑宗出面给料理了吧?她可是已经出宗门独当一面的弟子了啊。”
说罢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位剑魁在传言中从来都是性子桀骜,不服管束。就算宗门乐意为她收尾,她也未必肯受。”
少年三言两语点破了其中关窍:“这才叫无巧不成书呢。
谢中军生性张扬,最是好强。非要夺这块地一来是为了表现自己突飞猛进的剑道修为,不愿因为年岁最小和投靠在后的缘故一直在军议中居于末席。
二来就是见着冥君及燕、赵二位将军皆欲为道侣取地,心中存着的绮思旖念一发散了出来。签下地契文书后就没头脑地全交给了原将作,扔下一句全凭你处置就跑了个没影。”
“之后呢?”段得志愈发好奇起来。
故事的走向越来令人难以猜测,竟将车骑将军府近半的重臣都卷了进来,而起因仅仅是因为一块大而无当的地皮,中间还有夹杂着风流韵事,儿女情长。
难怪少年说得这么引人入胜,情节细节俱全,宛如亲眼所见。
盖因这故事天然就有爆款潜质,绝少不了书生士子,闲汉俚人为故事添砖加瓦,完善情节。
段得志却靠着两世为人的经验咂摸出了一点别的味道,果然还是创业型公司的团队的氛围好啊,处理问题都带着人情味。
自己决定应下征辟果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加入一个正处在高速发展期的创业型公司,坚持到最后,说不定会拿到股权激励的。
若说短处,那就只有一条。那就是这家创业型公司的核心——老板处于失踪状态。
哪怕太子爷够能干,老板娘也有足够的威望能压住局面,但多少会出现管理混乱的问题。
不过各家的占卜都表明楚摘星没有死,整个车骑系又足够抱团,一副绝对要等到老板回来的架势,所以综合判断前景还是很光明的。
段得志的思维已经许久没这么清晰,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被提起,乃至于被尘封的梦想好似正在被剧烈地冲洗,逐渐显露棱角。
他用了四十多年的时间挣扎试探,确信了自己不是天命所归的主角,无法做到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就不怕再花四十年去追随他所认定的主角去干一番事业。
已经对得起胸前飘扬的那抹红了,他还想更贪心一些,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与抱负。
少年人终究是少年人,让一个货真价实的少年去体会感知一个两世为人,如今还因顿悟而焕发了第二春的中年老油条的心境是不可能的。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少年人只会嫌中年人吵闹。
所以少年仍旧脚步轻快地带着路,为暗自沉思的段得志补上了故事的后半段:“原将作就更是个万事不管的。听说她自从任了将作大监,整个人就没出过少府,以试制阵法为由,凡朝廷府库中有的材料,不拘品类数量一一试了过去。
据说少府丞弹劾她耗费无度,奢侈浪费的折子摞起来估摸着能比望月楼还高。最后还是庄枢密以浪费纸张,徒耗精神为由,让枢汇司不再接受少府丞的弹劾折子。气得少府丞一得知这个消息就挂印离去。
原将作从此再没了掣肘,没日没夜在少府捣鼓,四海会的祝会长都笑得多了。”
“这原将作在少府中捣鼓,又干祝会长何事?缘何他还笑得多了起来?”段得志有了新的疑问,插话问道。
少年似乎就在等他这个问题,嗤嗤笑道:“这原将作有朝廷府库的材料任意拿去试验,自然就隔三差五的不会找祝会长缠磨,想着开四海会的宝库了。
不然就祝会长那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如何会费尽心机,上下打点,把背景资历都明显不足的原仙长给推到将作大监的位置上去呢。
这可是十二卿之一,按惯例,这个职位必须由人族担任。
因为这个缘故,庄枢密早前是明显反对的。两人的官司一度打到孟参军面前,结果到最后还是庄枢密败下阵来,到最后也是这位出手逼得少府丞挂印辞去。”
段得志拍栏杆的手落到了空处:“那岂不是对庄枢密官声有碍?”
时下做官的最讲究一个名声,只要名声好了,办事的能力差点都行。
庄聿办事能力没得挑,但先天不足。
虽有个解元的身份,也有进士的才学,但到底还没有正经八百的参加会试,取下进士的身份,再参加栓选,走最为正途的进士入朝之道。
段得志都在怀疑这场恩科是专门为庄聿开的,毕竟与他如今所处的高位相较,一个中千世界解元的身份成色还是低了些。
而且他也不是儒门四姓的门生子侄,无法从掌握了舆论的四家处借力。之所以能力压顾书玉先一步成为枢汇司仅有八名的枢密使之一,全因如今的车骑将军一系的本钱够厚,实力够硬,声量也够大。
为了不与朝廷彻底撕破脸皮,给虎视眈眈的魔族可乘之机,作为车骑将军一系文臣代表的庄聿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被抬出来的喇叭。
作为喇叭本身,当然是材质越坚固越好。
顾书玉因为投效晚,背后站着的儒门态度又一向暧昧,大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的架势,所以哪怕本人一直在全力输诚,如今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候补。
若庄聿真有个行差踏错被疯狂攻讦失位,恐怕车骑系最有可能做出的集体决策是让功曹董成由军转文,接替庄聿的位置,而非各方面条件都要更好的顾书玉。
“唉,果然是人多了事就多,门户之见无处不在啊。”段得志忽地发出一声喟叹。其中滋味如何,就只有自己知晓了。
他又想到了仍处于失踪状态的楚摘星。
楚摘星能得人望,完全是因为这家伙脑回路直得和她的剑一样。
有本事的来者不拒,谁行谁上。别说什么门户之见了,就是曾经有过仇隙的,只要本事够硬,她一样敢用。
早几年那些个心底不忿前来寻仇撒气的万剑盟弟子,现在有不少都成为八荒卫的中层了。
换成其他人,如何能有这个魄力把有仇隙的人纳入亲卫中,而且还是成批次的,不是一个两个。
手底下谁也不会,更不敢往外蹦半个反对的字。
而年龄和威望不足的韩少将军就做不到这么恣意了,总得好好考虑一下各位叔伯的意见,压着顾书玉不让她后来者居上。
即便是那位孟参军,为了顾全大局,也得做出妥协。
所以说楚摘星就是楚摘星,没有人可以取代她。那份魄力与决断,天下无双。
可以想见若是那个恣意张扬的楚摘星还在,给他辟除书上的职位必然还要高上几级。
门户之见四个字很显然也让少年有所触动,两个年龄、身份和境遇都大相径庭的人,就如此陷入了相差无几的愁绪中。
好在少年不识愁滋味,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避免了两人枯站于此,相对愁叹。
少年抽了抽鼻子,宛如把心中的苦闷不满都随着气一道呼出,这才又乐乐呵呵地说道:“官声?什么官声?是官老爷们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官声,还是我这等的庶民百姓无论叫嚷地多么大声,都无法被听见的官声吗?”
这话太熟悉了,熟悉到段得志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了少年,不出意外见到了少年稍显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就这么恨吗?”段得志声音飘忽地问道。
这句轻得立刻就消散在风里的话,却仿佛是火星子落到了干燥的火药桶上,令少年的声音陡然加快:“他们那些官老爷但凡干一分人做的事,咱们也不可能有恨。托车骑将军的福,我也曾上过三年学,识得几个字。
当时在学塾中,先生教我们圣人之言。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又说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连我这样的孩子都知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可偏偏这些自小读圣贤书,左一个圣人教诲,又一个三代治世的官老爷们最不懂百姓疾苦,小民死活。
当初要是没有庄枢密据理力争,顾仆射亲自带人拦着,那狗※少府丞就要让我们这些初来乍到,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片遮身的贱民先去修官衙了!到时也不知会死上多少人!
所以别说他只是丢官去职了,就是被碎尸万段了,我也不会说庄枢密半个字坏话。”
少年的话一字不差的落入段得志耳中,如同鼓槌重重的砸在了他的心房上,一下又一下,砸得他头昏眼花,砸得他怒火熊熊。
再开口,他的话音中就带了杀意:“该杀。”
他一直知道,因为实力上的绝对差距,有小部分修道者并不将普通人视为自己的同类。而是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如同高维生物在看待低维生物。
在他们的眼中,无法修道的普通人在世上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补全修道者在生育率方面的短板。至于那些为活下来的勤勤恳恳,都是愚笨者的无用功。
若不是这么多蝼蚁全都闲着必然会出乱子,得让他们忙起来才好管理,不然连些事也就是他们掐诀念咒的功夫。
普通人就该像样羊羔似的圈养起来,专心孕育孩子就行了。
因为历代玉皇朝的君主都持身极正,至少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看来是极正,是绝不会赞同这个极端观点的。
而且得是谁敢蹦半个好字,那位准得让说话的从关节到人生全错位。
因此这种说法也就长期被排出在主流之外,仅在小圈子内流传。
可谁也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这个说法最为拥护的群体居然变成了玉皇朝的官吏们。
因为唯一对他们有约束力的君主还因为和魔族交手受伤,常年封关不出,政事都交给了枢汇司的大人们,传播范围也就越来越广,乃至于甚嚣尘上。
玉皇朝官吏们的做法也就日趋极端,从不作为到乱作为,最终到无所不用其极的敲骨吸髓。
治民太难,那就干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让小民百姓从他们眼前消失,最好是榨干最后一滴利用价值的那种。
反正在他们眼中,庶民百姓就像蝗虫一样,永远都杀不尽,也永远都不知道会从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冒出来,那就干脆在他们还看得见的时候为所欲为。
可以说段得志满腔的雄心抱负,有一多半都是被这些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的混蛋们给弄没的。
只是没想到这大千世界的官吏比下界的还要狠,这帮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牛虻,根本就不屑于掩饰对百姓的漠视。
撞到车骑将军府这块铁板上,也是那个少府丞命中该有此一遭。就是有点可惜那家伙骨头不太硬,如果能稍微犟几下就更好了,绝对能招来几个暴脾气好好教他做人。
不过这些话就不能再说了,不然这个乖巧的孩子就会更愤世嫉俗了。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要考虑孩子的心情,因而段得志把拍栏杆改成了拍头,稍稍安抚了一下少年的情绪,又岔开话题道:“公道自在人心,官声如何自有如椽史笔,纵一时乌云罩顶,但天总会晴的。
再者说了,我雇你来可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少年是个聪慧的,细想一阵后就收了怒容,挠了挠后脑勺冲着段得志露出个腼腆的笑容:“老爷,对不住,弟子着实是忘了自己刚才讲到哪了。”
其实沉浸在情绪中的段得志也快忘了,多亏他如今也算得上可修道有成,已经能够无意识记忆,非常容易地就把话给接上了:“适才讲到这四海会的祝会长挖空心思将原露送上了将作大监的位置,好保住四海会的宝库。你还没同我说这块地到底是怎么从无人问津变得炙手可热的呢。”
少年咬着唇思忖半晌,然后猛地以拳击掌:“对了,就是这!
庄枢密使了法子让那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少府丞滚蛋,自然就被那一起子臭味相投的小人给记恨上了。
可那些家伙最是欺软怕硬,庄枢密素来行事稳当,武威伯她们又看护得紧,令他们无从下手。
所以那帮家伙就把主意打到了一心钻研阵法的原将作头上,绞尽脑汁编出了个少府乃是炼器仓储重地,不容有失。又是位于新城中央,原将作要是在此研创阵法,万一失手,后果将不堪设想的蹩脚理由,要原将作搬出少府。”
段得志手搭凉棚,眺望着远处高楼闪闪发光的金顶,语气玩味:“还真是聪明啊,打得一副好算盘。只要把原将作这个主官给调离了衙门,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地安插人手,操持权柄,把原将作给架空了。”
少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段得志弄得莫名其妙的:“你这小子,在笑些什么?”
少年只是笑,并不答话,待得笑够了才说道:“弟子是在笑老爷不知原将作为人,把她想得太勤快了。
原将作接到这个弹劾的第一时间就麻溜的收拾了行装,带着她那三五十个帮她推演阵法的同族,开开心心地就搬到了当时还是荒郊野岭的乾源坊。”
段得志整一个呆住,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位性格也很是别致啊。
也对,要是没点性格,压根就不能和楚摘星玩到一块去。
少年见震住了段得志,也是拍着大腿直乐:“弟子早就对老爷您说了,原将作是个除了阵法万事不管的。要不是当初孟参军劝了一句,就不想去见见朝廷的宝库里有什么好东西,这位是绝不肯走马上任的。
只要允她随意从宝库中支取材料,不耽误她研究阵法的进度,哪怕那些家伙当着她的面把少府给拆了,这位也会说自己是瞎的。
当时整个乾源坊都找不出一百个人来,原将作也因此放开了手脚。
听我爹娘说,那阵子东边,也就是乾源坊的方向,不管是天晴下雨还是正午半夜,都会传来打雷的声音。
动静最大的时候,连盖在屋顶上的瓦都掉下来了几块,为此车骑将军府还特意派来了大人来慰问补偿呢。那大人深衣高冠,华车佩剑,前七后八,很威风的。”
也许是因为这段事情是亲身经历过的,少年说起时分外眉飞色舞,眼中满是对那个强大神秘、又仁义爱民将军府的憧憬渴盼。
段得志毫不怀疑,就算车骑将军府现在就打起反旗,言称推翻玉皇朝的腐朽□□,这协京城中肯定是应者云集。
所谓民心向背,无非是百姓们都偏向对他们好的人罢了。曾几何时,他也曾被这样真挚的目光所看着,只可惜一切终究是败给了时间。
还是得寻个身板够硬的当老板,正所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嘛。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段得志正在抓住一切机会自我pua,好消除心中那种来到遍地是强龙新环境的恐惧。
少年对此一无所觉,只是见主顾想得入神,很识趣地闭了嘴,没有继续将故事说下去。但仍旧是眉飞色舞的,垫着脚在街面上四处张望,不多时就站在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咂吧着嘴犹豫了半晌,狠心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一串最便宜的山楂串。
一口咬下最顶端的那颗山楂后,少年满足地眯着眼睛享受了好一阵,这才跑到河边摘了一片青翠欲滴的宽大荷叶,把剩下的五颗糖葫芦给包好,小心翼翼塞进了怀里。
“你这是在做什么?”少年跑回来的时候,段得志恰好回神,出于本能问了一句。
这少年虽年岁不大,却因为已经经历过许多事的缘故,有着远迈年龄的见识与成熟。
很难想象这种吃糖葫芦的稚童举动会出现在他身上。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果然被看到的羞赧,但回答还是很流畅的:“是弟子嘴馋,怠慢了老爷,还请老爷恕罪。”
在街面上厮混长大的孩子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少年能混到给修士还能得到厚赏的程度,就更能说明他在此路上天赋异禀。
在擅离职守去买糖葫芦之前,他就笃定这位好脾气的修道老爷不会怪罪他,如今请罪不过是守着规矩做个样子,也好给段得志一个台阶下。
段得志果然好脾气的摆摆手让他起身,丁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反客为主,背着手走到了少年之前,优哉游哉的赏玩起街景来。
“你还是小孩子嘛,喜欢吃点甜的是正常的。倒是这荷叶,长得很是奇特,有什么说头吗?”
段得志先前看这街景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不对劲,直到看见少年摘下硕大异常的荷叶包糖葫芦。
这才找到了突破口。
真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失去对环境的敏锐感知了。
少年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容充满了真挚,至少段得志认为少年是真心实意在夸赞他。
“老爷您当真是慧眼如炬,一下就发现了乾源坊与众不同之处。乾源坊地价翻倍的肇始之因就落在这荷叶上。”
没有人会不喜欢听奉承话,段得志也不例外,于是顺着少年的意思,开开心心把话给接了下去:“那我还真要好好听听了。”
“原将作身上有痴性在,乾源坊当时也实在是偏僻。所以自打搬到了这,原将作就再也没上过朝班。与她交好的小龙君出关后受不住孟参军的念叨,一气之下就投到了原将作这闭门不出。
这两位都凑到一处了,自然少不了山君。”
“等等,这又是怎么回事?”段得志糊涂了。
好家伙,人际网还能这么串是吧。
这三个从明面上看,绕着好几道弯呢,天知道是怎么玩到一块去的。
“这谁能知道啊。现在四海会的嘴也没那么松了,有关车骑将军一系高层的资料通通不卖。就算是上任会长在时卖出去的那些过时资料,也想方设法花大价钱给回收了个差不多。
听我那个在万宝楼做事的朋友说,这三位是打小相伴的交情,在昭武中千世界的时候向来同进同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因为职事所限,才逐渐分开。
总之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不久后山君也跑这来玩了。”
段得志点点头,示意自己接受了这个说法,让少年继续说下去。
少年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低矮的山头说道:“单小龙君一个待在这的时候还不明显,无非是云雾多了点,雨水足了些。可加上山君就不一样了。
古语有云,龙者负云气,振翅九天之上。虎者载威德,驰骋四野之中。
小龙君与山君双方俱跟脚不凡,加之实力过人,于是甫一见面便引得龙虎交汇的天地异象。
喏,就在那个山头上。不过当时那个山头得有七八百丈高,因为天地异象的缘故,现在只有一百来丈高了。
得亏原将作是个有本事的,见状不妙三两下就弄出一个并蒂莲的阵法来,将这股龙虎交汇的祥瑞之气尽数锁在阵法之中,助那两位历劫蜕变。
等那两位渡劫成功后,整个乾源坊就得了天地反哺。据那些儒门的弟子说,一进乾源坊,便觉身轻脑灵,文思如泉涌,写文章的速度都要快上好几倍。
还新得了一口后天灵泉,禅宗那位佛子对那口泉盛赞不已,言称有觉醒智慧之效,为其取名为般若泉。
啧啧,当时不知多少自诩正直的儒门弟子背着书箱偷摸着往山里跑,想藉此做出一篇锦绣文章来。
那场面,比现在的街景还热闹呢。
更有那胆大包天的想摸进那三位住着的别院,喝一口那般若泉的泉水,试一试是不是真有觉醒智慧的功效。
通过少年轻快的语气,段得志都能想象出彼时的场面有多热闹,不由摇头轻笑问道:“那有人成功了吗?”
少年随手摘了一个冒出栏杆的大莲蓬,一边仔细剥出其中的莲子,一边吃吃笑道:“哪能呢。冥府的护卫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能让这些宵小之辈扰了山君清修。
没想到后来泉水的功效越传越离谱,引得越来越多的觊觎,冥府护卫不堪其扰。冥君震怒之下发了话,说是再敢有去打扰山君的,就以大不敬之罪论处,按着生死簿勾九族,这才压下了这股邪风。”
段得志不由嘬了嘬牙花,好家伙,按着生死簿勾九族。
不愧是楚摘星的部属啊,既恣意又狠决的姿态简直是一模一样。
自己来上界的时间果然还是有些晚了,竟然错过这么多奇闻趣事。
好在因一念之善雇来的这个少年是个懂行的。秉着人尽其用的原则,段得志又问道:“照你所说,此坊所处之地本是又远又偏。那三位在此修筑别院嬉戏玩闹,如何又成了眼前这番繁华景象。”
少年是个百事通,这点问题当然难不住他,闻言笑道:“这还得说到小龙君身上。龙族敛财是天性,如何肯放过似蝗虫一般涌来的儒门修士。
毕竟儒门那些书呆子既有痴病又有钱是众所周知的事。
于是小龙君就撺掇着原将作把这块地打整一二,随便修点什么茅屋草舍的,先把人勾引过来榨出二两油,再盖高楼广厦,到时候钱就能自己生钱了。
山君在这住久了也很喜欢这,不愿再挪窝。小龙君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上门说项,让冥君把自己的府邸给挪到了君神坊,带起了一众冥府吏员搬家,这一来二去的,整个协京城的布局就被挪动了。
乾源坊的位置就变成了靠近中央,地价水涨船高。”
段得志目瞪口呆:“如此秘辛,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少年看向段得志的目光带了不解,头一次用上了反问句式:“这也能算是秘辛吗?弟子可是看着这乾源坊一点点建成如今模样的,再根据外间传出的消息,推个八九不离十并不难。”
段得志懊恼地拍了拍脑门,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于是对着少年拱手为礼:“对不住,一时疏忽,把这事给忘了。”
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赞赏,少年高兴坏了,眯着眼睛把两颗白嫩的莲子抛入了嘴中。
那惬意的小模样,令段得志都看得眼热起来。
不过同吃糖葫芦一样,少年依旧是浅尝辄止,把剩下足有半捧的莲子给包到了荷叶里。
“为何不多吃些?”通过谈话已经和少年变得较为熟悉的段得志极为自然的问出了这个问题。
少年的回答依旧恭敬:“回老爷的话,弟子家中弟妹颇多,弟子是做大哥的,想着带回去给他们解解馋。”
段得志脚步微微一顿,旋即就恢复了正常,语气不变地问道:“小子立有大志乎? ”
段得志两世为人,经历的事情多了,轻易便听出少年还没死心,这般作态实则是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孝悌。
不然以这个少年的手段,何至于买几串糖葫芦都抠抠搜搜的。
面对段得志开玩笑式的质问,少年说得很坦然:“我亦为男儿,焉能无壮志?纵不能手提三尺剑追亡逐北,立功疆场,也可搏一个希望,让家人不再受穷。
钟定远当初还不是与我一般出身,都是在城中替人带路,给人帮佣维持生计。
甚至家境还不如我,至少我家能让我兄弟姊妹吃饱穿暖,读书明理。在车骑将军治下,也无有欺压我等的赃官污吏,迂腐呆板的教书先生上门说教。
现在将军府大开招士之门,似老爷您这等有本事的下界英才都被网罗一空,而且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职司。既有职司,手下就不能缺人使唤。”
少年以身为轴,用手指着面前的繁华街景绕了一圈:“那些被使唤的人,就在这!”
说着话的少年脸上笑容逐渐淡去,变成了段得志十分陌生的愤世嫉俗,话中的讥诮毫不遮掩:“老爷您初来乍到,一定还不知道,这乾源坊如此热闹,一半的原因是有朝廷要开恩科的风声在,另一半的原因是则是此为去丹灵坊的必经之路。
丹灵坊是中心之地,只有达官显贵可以住。于是乎似您这样的老爷在去枢汇司报道后为了坐衙理事方便,通常会在乾源坊租宅子住。
科举每次取的进士是有数的,还没影的恩科因车骑将军府一系的庄枢密和顾仆射极大概率会掺合进去的缘故,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大年。
许多不知潜藏多久的老怪物为了和这两位做同年,都再次现世。除了少数那几个公认才压当代的小怪物,根本没人敢说自己必定能中。
这些人聚在这里,打着的旗号是以文会友,互相进益,等待开考。实则是早已做好了落榜的准备,在这就是为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所谓的诗文集会,就是他们向贵人行卷的由头。
只要能得贵人青眼,收入帐下,那科场失意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同样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缘何他们求官就被赞为好学上进,施展胸中满腔抱负,我等就就要被斥责为好高骛远,白日做梦?
就因为他们比我们会投胎!
可冥君亲口说了,众生平等。车骑将军也说过,争无错,不敢争的才是懦夫。
我不服这世道,我就是要争!总要争过一遭,我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值得。”
少年言辞如刀,振聋发聩,令段得志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抬头望向寂静无言注视着一切的天空。
风起于青萍之末,人心变幻于幽微之间,这天,要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