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迷志, 是以酒被列入人生四大害中。
孟随云聪颖早慧,深晓贪杯酗酒的危害,酒量也并不大,所以很少饮酒, 通常宴饮只推说不会。
但很少就意味着肯定有, 一般则对应着例外。
如今就是例外的情况。
孟随云亲自执壶, 貌态恭谨地先将坐于自己对面的人酒杯斟满, 才转向自己的酒杯。
清冽的酒液安安静静躺在细腻的白瓷杯中, 好似一汪平湖,倒映出周遭的花草树木。
“嗯——,真是好酒啊。”云苍上人举起杯, 凑上前深吸了一口, 满脸陶醉的表情。随即语气又多了几分埋怨, “又这等好酒, 怎么到如今才孝敬为师?我就知道, 你没把我当师傅, 就会偏着摘星。”
对自家师傅这种说偏心的怪话, 孟随云已经习惯了,只是落到话上是一点也不惯着。
“师傅您说这话就不亏心吗?这酒可是摘星拿回来的, 让我孝敬您的呢。
而且我何时允过摘星喝酒了?不如师傅您帮我回忆一二?再说了, 昔年不让您喝酒是因为您身上有伤, 喝酒会让伤势恶化。如今您方正神位,徒儿不就携酒来贺了么。”
孟随云话少不是因为不会说, 仅仅是因为不想说。对于这一点云苍上人早有领教,甚至可以说是深受其害, 撩拨说怪话纯属在冥府徘徊太久后的下意识行为。
寂寞太久得找人说几句话确认自己的存在感。
眼见得大徒弟又被激起了强护犊子模式,他哪里还敢嘴欠, 迫不及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满足喟叹,吐出一道长长的热气。
然后把迫不及待把空杯推向了孟随云一方,打着哈哈高举白旗道:“那就是为师记错了,你也知道为师年纪大了,记不清事是很正常的。”
孟随云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是吗?”
但手里动作一点不慢,又满满续上了一杯酒。
云苍上人又是一饮而尽,过了好半晌才满足地吐出一口酒气:“终于活过来了。”
为抵御魔族入侵,护卫宗门而死,云苍上人从未后悔,只是实未料到他们这一批人入冥府的时间会那么寸。
平心娘娘病入膏肓,时常陷入昏迷不能理事,冥府因群龙无首,鬼将鬼卒乃至于十殿阎罗都经常被玉皇朝抽调至域外战场抵御魔族,他们的转世投胎流程被一拖再拖。
好不容易轮上了吧,又不知那个魔头抽了什么疯,三天两头,甚至亲身上阵潜入冥府进行翻检寻找、
惹得冥府直接将他们这一批亡者打上极高风险的标签,若非平心娘娘那时恰好清醒,采取了把他们尽数“保护”在忘川河最底层的建议,不然他们就要被无害化处理了。
所谓保护性隔离,其实与关押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不知谁为引发异常的原因,所以他们都单门独院的住着,不被允许见面串门,并受到严密监视。
区别无非在于保护性隔离是与普通民居无异的门窗,也不上锁,关押犯人则是铁门铁窗铁锁链。
也就是他们这些人俱入了修行,心性早被磨炼纯熟,所以才能熬过这不辨昼夜,不分寒暑的十余年,守得云开见月明。
没有自己这些老家伙们,三个徒弟居然相互扶持,带着一帮稚嫩、从未进入过重点培养视线的弟子们把宗门发展地更好了……
仅从结果来看,他们这些老家伙该死得更早一些才是。
孟随云锦绣思谋,玲珑心肝,哪里猜不到云苍上人心中在想什么,所以并不接话,只是及时为云苍上人满上空了的酒杯,由着他一杯一杯往嘴里灌,倾浇心中的块垒。
借酒浇愁时酒总是耗得特别快的。
孟随云觉得自己也就是恍惚了一下,酒壶便空了。
云苍上人舒服地打了个酒嗝,还欲再饮,但再举杯却觉分量不对。
定定神,揉揉眼,大徒弟居然没给他把酒满上!
孟随云含笑摇了摇酒壶,意思分明:没了。
云苍上人有些火气,这种酒香扑鼻,味道醇厚,还能安魂定神的美酒他还没尝出个味道就没了?
他可是自受伤后就没喝过酒,如今好不容易解了酒禁,还不能喝个尽兴???
这是何等悲惨的事情啊!!!
借着三分醉意直接从大徒弟手上夺过了酒壶,不信邪地倒转了过来。
云苍上人生平头一次如此讨厌大徒弟的从不妄言。
说没有,那就真是一滴都没有了。
有点想不顾师傅的身份把大徒弟面前那一杯还没有动过的酒抢来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也不是个笨的,很快就反应过来,朝着孟随云理直气壮一伸手:“拿来。”
孟随云故作不知,疑惑道:“师傅您要徒儿拿什么?”
云苍上人乜了她一眼,把嘴里的油酥花生嚼得嘎嘎响,双眼中放出两道摄人的光芒:“你少装样,摘星那孩子哪次给我送的礼不是双份的。一定还有一份,拿来。”
在自家师傅眼巴巴的目光中,孟随云终于端起了酒杯,然后说出了无比残忍的话:“看来师傅您的记性的确是不好了。给您送礼的时候摘星才多大啊,那礼都是我给预备的。
而且这酒是昔年天宫宴客的佳酿,摘星顺手拿的,数量并不多。”
言外之意是,摘星可没有备礼备双份的习惯,这回真就只有一份。
云苍上人的胡子差点被气得翘起来。
他倒是忘了,自己那个比斗难逢敌手,一剑可抵万军的小徒弟,从来没有当过家。
幼时光学个除尘符就学了三年,但凡大徒弟只要狠下心来三天不管她,那他就能收获一个完美的泥猴子。
哪怕到如今已是从无到有建立了偌大的基业,还是说甩手就甩手,单人独剑出门闯荡。
听起来还十分乐在其中,一点都不管把一切都压在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身上是多么艰难。
气总有消的时候,更何况他早就是一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很快就放弃纠缠这种无关痛痒的事。
只是不舍地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滋味。
孟随云无奈摇了摇头,手在腰间乾坤袋一摸,掌中就多了一个红绸扎着的大礼盒。
云苍上人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按桌起身要抢先接过。
不料孟随云的手却按在上面没有松开。
云苍上人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收起了猴急之态,肃容端正坐好。
孟随云离席敛衣,正色下拜:“弟子贺师傅今日正莱山山神之位,将来这方圆万里的生灵就尽托于师傅您了。”
云苍上人看着拜下的大徒弟,眼神复杂。
因为他这个山神的神位是大徒弟给封的。再严格一点来说,是大徒弟当着小徒弟的使者,代为册封的。封神仪式毕了,再写道折子烧过去让小徒弟往封神榜上填就行。
想当初他收徒的时候可是想着把门下的徒弟护个百八十年的,等到他们羽翼丰满再放出去闯荡。他咽气的时候,门下的几个兔崽子差不多也能立住了。
可他预想的时间还没过一半,乾坤已然逆转。
他这个当师傅的被徒弟给护着了。不仅被护着了,还是以一种他完全不敢想的方式给护住了。
这可是封神啊,不仅让他暗伤尽去,重获新生,还让他获得了近乎无尽的寿元,只要天地不发生大变。
难怪云林师弟当初给他占卜后说他是个有后福的。
这福气委实是有点大。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就俗了,所以他只是面色如常一摆手:“起吧起吧,还来这一套,当我不知道你和摘星是想让为师做苦力。”
说话间顺便把礼盒给拆开,把两瓶酒塞到了乾坤袋中。
明白了,送双份是大徒弟的习惯。
至于小徒弟,那个小没良心……
嗯,也不能说是小没良心,应该说不会送礼,这方面被保护得太好,根本就没操心过。
然后大徒弟这两瓶,好家伙,这是私库都合到一块了?
那看来私底下去信小徒弟要酒的打算得落空了,还是得省着点喝。
孟随云那一拜也算是将他的酒意彻底赶走了,把诸色礼品妥帖放入乾坤袋中后换了一副正经议事的模样。
“你此番西行,是专为封神之事而来?”
“非也,仅为其中之一,主要还是为了修补地脉。平心娘娘是远古神祇,贵为地之祖巫,此番骤然崩殂,对地脉影响极大。我受祂大恩,不可不报。
沿路册封山水神祇,也是稳固地脉,强健地气的一环。”
“原来如此。那你打算册封多少神祇?”
孟随云见师傅眼中少有的带上了急切,不由失笑:“师傅放心,若有好位置,还是紧着咱们宗门的人来。”
到底是关心则乱,连师傅都开始要官了。
不过她也不是虚言托词,是的确如此想,也打算如此做。
非是孟随云任人唯亲,而是摘星与她的根基的确太浅,没多少既忠诚可靠还能力卓越的人手可用。
即便有,也舍不得放到这种地方用。
所以目下只能舍鱼而取熊掌,紧着忠诚可靠的本宗人来。
不然云苍上人一个区区的小千世界修士,修为平平且未立殊功,是绝无可能获得莱山这种极西之地镇界之山的山神之位的。
说到底,这是看在楚摘星和孟随云两人的面子上。
因为云苍上人是两人的师傅,所以才能无争议的获得这份体面。
孟随云的想法很简单直接,只要能抓稳主干,余者可以慢慢收拾。
云苍上人面上闻言浮现几丝赧色,他这个当师傅的的确是太没师傅的样子,请托都请到徒弟的头上了。
不过得了大徒弟这句保证,心中也宽慰许多,深感没有白护她一场,强行把师傅的架子端起来接着说道:“也不要尽安排咱们的人,咱们占个六成也就是了,可以保全你和摘星的体面不说,万一真出事也容易遮拦。
免得外边当咱们任人唯亲,闭塞贤路,不肯来投。
还有,就是咱们的人,也要好生排一番长幼尊卑,功勋年资,莫要抹不开情面,让那等才不配位之人占了位置。若是真有那等不要脸的到你面前蛮缠,你就来一封信,我去收拾。”
云苍上人很清楚大徒弟是明白这些的,不然也不会将他摆在第一个封神,就是在借他的身份与威望为后来者打个样,以后封神,再高也高不过他这个师傅兼掌门的神位去。
根基浅薄就不要肖想那几座名山大川的神位和天上星宿的神位,也不怕把肚子撑破,面皮丢净。
孟随云都明白,但还是在很认真地听,不时还点头附和一二。
实际上她比云苍上人想得还多还深。
旁的不说,只空白水系神位就值得好好盘算。她在龙族中长大,太明白族中那些老不死对昔年天下水系尽归龙族执掌的盛况有多么念念不忘了。
足够当吊着驴的萝卜,让她好好收点利息。
只不过她亲缘太薄,除了云苍上人,几没有能不掺杂私心,全心全意站在她角度为她考虑打算的长辈。
拜入北斗门,虽然什么都没学到,甚至可以说是一直在倒贴灵石,可也的确全了她的遗憾与心愿,这是多少灵石都买不回来的。
更别说还遇到了摘星。
听云苍上人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孟随云这才说道:“师傅勿忧,弟子如今也在冥界开府,正需要人手帮衬,宗门亡者不得神封者,弟子会酌情安排在手下做事。
积功累迁,异日也有机会登临神位。”
云苍上人初时有些呆愣,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像铜铃,惊讶出声:“你们!”
“嘘。”孟随云赞同地点点头,用食指抵住嘴唇,中断了云苍上人的猜测。
云苍上人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把乱飞的长髯给抚平,由衷觉得小兔崽子们真是年纪大了,翅膀硬了。什么都敢想,也什么都敢做。
他这个被关了十几年的老家伙必须承认已经落后于时代,为了生命安全,再和小兔崽子们讨论未来发展方向他就是狗!
云苍上人很好地安抚了自己,并且顺利地发现了盲点:“怎么,在你那累计的功劳还能放到摘星那授官?”
他再是个没有见识的修士,也是一宗掌门,对这天下的基础权力架构还是有基础了解的。
大徒弟这话等于在混元宗积累的功勋可以拿到玉皇朝去兑换一样荒谬。
孟随云也是揉了揉额角,带出三分愁色来大倒苦水:“摘星说随我处理。”
云苍上人额上青筋都鼓起来了,强行压制了火气:“你这也依着她?”
所以摘星的小时候的常识课到底是怎么满分的,唯名与器不可轻授于人这个道理都没学明白。
哪怕是睡一个被窝的也不能这么干啊!
“摘星说要是我不帮忙,她是没精力去选人的,我只好先接手了。”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师傅您是没瞧见她那个惫懒样子,最开始还想把封神榜给我让我看着填呢。
得亏是认主了我没法操控,不然她能真塞我乾坤袋里。”
云苍上人想了想,还真是摘星那个混不吝能做出来的事,怒火稍息,但还是狠狠敲了敲桌子,剐了大徒弟一眼:“都是你给她惯的,她哪里就选不出人来了。开了这个先例,你就等着你那比摘星那还忙吧。不在其位,谋什么其政啊,你盐吃多了?”
云苍上人倒不是偏心孟随云这个大徒弟,只他说的是正理,任何时候一条稳定,可以预见的上升通道都比能升到的高位更重要。
就像儒门争取的科举比去枢汇司任职更重要一样。
孟随云心里也是清楚的,借喝酒掩饰尴尬,两抹红云慢慢爬上了脸颊,轻轻揉着眉心:“我承认是我心软,总想着她辛苦,想帮她分担一些,没想到养成这个性子……”
“活该,惯得好。”
“师傅不帮我写封信骂骂她吗?将来还不知要扔什么烂摊子给我呢。”
“你们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我这个已经进过鬼门关一遭的糟老头子干嘛写信去骂她,讨嫌?”
这个反应在孟随云预料内,作为一个哄师傅小能手,她迅速按照预定方案跟进。
用个更让师傅生气的事情盖过去就完事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弟子还有一事要回禀师傅您,三师弟夫妇已投胎转世去了。”
转折太快差点闪了云苍上人的老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声音拔高:“你说什么?”
要知道按三徒弟的身份和创立下的功勋,无论如何都能补上一个神位的。
可他两个混账徒弟做了什么?一个要去投胎转世,另一个还允了!
这是什么脑子!
孟随云轻咳了两声,缓缓道:“师傅您应当知道三弟妹是自尽身亡的。”
“是啊,怎么了?”
“自尽是重罪,按冥府制,当入第十四层枉死地狱,受同阳寿一样的刑期。可十八层地狱中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为一百万比一,三师弟心疼妻子,用自己的功勋抵消了这些罪过。”
“犟种。”云苍上人低低骂了一句。
歇了片刻后又问道:“都安排好了?”
“弟子亲自安排的,三师弟和弟妹都说想体会一下各种相识相恋,相知相许,弟子就把月老姻缘簿上能找到的都给安排了一下,他和弟妹应该会感到高兴的。
至于九世之后,就要看良和作何安排了。”
云苍上人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来:“想的倒也周全,难为你了。”
“到底是师弟嘛。”孟随云笑眯眯摸出了一坛酒,又取了粗瓷大海碗,给云苍上人倒了满满一碗,“昆音坊半年前才在拍卖会上放出的五百年佳酿,师傅您尝尝?”
云苍上人自喉间挤出一个哼字,又用大拇指小小的掐了一截尾指在孟随云晃了晃。
其意不言自明。
就是在讽刺她对师弟的关爱也就这么点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心是不由着她的,就是喜欢往摘星那边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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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摘星和圆真和尚走在平野城东西走向,贯穿全城的通衢大道上。
呼啸的北风穿街过巷,拍打窗棂,很好的掩下了城中的萧索与落寞。鹅毛大雪打着旋的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望去竟像是两个雪人在移动。
如果行进间身上的血迹没有那么鲜红刺眼,身边还没有一个人绕着圈子喋喋不休就更像了。
“楚道友,楚师姐,楚君……你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反正你就是原谅我吧,我不和你比剑了,你就带我去见见那传说中的元初魔是什么样子嘛。
当真是身高八丈,青面獠牙,铜皮铁骨,三头六臂还浑身流脓的丑家伙吗?”
楚摘星只是不语,每一步都像是被尺子丈量过似的齐整。
她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谢七溪这个“大麻烦。”
其实严格来说不是她没防住,而是圆真和尚在劝说谢七溪离开的时候太实诚了,把楚摘星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倒了出来。
包括第一元初魔源与秘学勾结,操纵无定虫制造幻境,意图进行目的不明的血祭,连儒门都被卷入其中。
于是这个最好热闹,为了练剑疯到明知是幻境,是陷阱,还是要跨进去的家伙,不出意外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再也不肯走,非要跟着楚摘星她们去见见世面。
楚摘星是有把这个烦人的“大侄女”打晕,然后团吧团吧丢出去的实力的。
可还是那句话,她现在身体不好。
谢七溪这个大侄女身上还带着纯阳剑这种至宝,真想把她擒下肯定得废不少功夫,必然会影响她对上源的状态。
二来这么一打动静必然不会小,源说不定会察觉遁走,那她先前耗费心血让无定虫陷入假眠,拖延时间的努力就要尽数付之东流。
果然是个大麻烦,居然不停歇吵了快两刻钟。
置之不理,束之高阁大发竟对她不起丝毫作用。
楚摘星按了按眉心,停步,对着叽叽喳喳的谢七溪勾了勾手指,出言道:“你过来,帮我办一件事,我就答应带你去见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