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随云能安然活到如今的主因并不是她聪明过人, 而是她几乎能永远保持冷静的克制,和一旦下定决心便不计代价施行的狠决。
所以即便在此时,她的大脑也尽职尽责在运转。
实力悬殊太大,不宜硬拼。
身体忠实执行了大脑做出的判断。
“为什么是我?”孟随云仍旧不去看平心娘娘, 慢腾腾从怀中摸出一个半旧不新的银针包打开, 托着腮略略思索一阵后从中抽出一根粗细适中的银针, 娴熟地插进身体中的穴位, 引导那些因过度输出而失衡, 在体内乱窜的灵气重归平静。
平心娘娘又是一愣,原本在嘴边滴溜溜打转的话被孟随云云淡风轻的举动微妙地封印在了唇齿间。
平心娘娘长而细的凤眉肉眼可见的有了很大幅度的挑动,眼中的满意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审视。
祂是该说变数不愧是变数吗?不仅自身所作所为惯能出人意表, 还能给身边亲近之人巨大影响。
孟随云此时的行为依然在定数之能, 却桩桩件件都超脱祂根据定数所逆推的过程。
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起舞, 还每一步都用不可思议的方式落在了既定的位置上, 简直是对她卜筮之术的嘲讽。
哪怕她卜筮之术并非本业, 远比不上三兄, 但也不可能算一个凡躯未蜕的小修士还有这么大偏差。
嗯,这小丫头医术着实不错, 人也聪明, 这时间比祂算出的多了一些。那么, 再聊几句也是可以的。
“尔何故有此一问?”
孟随云终于停下了给自己扎针的动作,右手连点胸口几处大穴止住龙化的趋势, 淡淡道:“娘娘您是得道真仙,又何必戏弄于我这个后学末进, 明知故问呢?”
孟随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这个能封印摘星的剑鞘只是个听上去强效的噱头, 远配不上当下平心娘娘所开出的报酬。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她不死,拴在摘星心上的锁链就不会断裂,摘星始终能保持一分清明,不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
而想要达成这种效果,甭说是这些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元会的神祇们,就是孟随云自己,脑中也能瞬间想出不下五种方法。
更何况这位平心娘娘口口声声说摘星是变数,须知为了能让摘星走上漫天神祇们所期待的道路,神魂被一次次投入忘川河中轮回转世,哪怕曾经登上北极大帝的尊位也未能幸免。
既然要控制结果,那正确且普遍的做法是竭尽全力的去减少能影响变量的因素。
二者叠加后对她这个剑鞘的最优处理方式也就显而易见,那便是令她处于存活的最低标准线,即神魂不入冥府转世,废去修为,五感尽丧,行动能力俱失。
活剑鞘变成死剑鞘,这样才足够安全可靠。
那么将她傀儡化是性价比最高的。
哪怕这些神祇顾及摘星的心情,抑或者说是害怕摘星执念一起不管不顾,直接掀桌不奉陪,那也得效仿远古时以挟瑶姬以令清源妙道真君旧事,把她也镇压在一座什么山下,以此作为交换,让摘星供祂们驱使。
若是这样对摘星的刺激仍旧太重,那给她下个唯命咒再重新放到摘星身边,潜移默化影响摘星也不是难事。
但无论如何,绝不会出现平心娘娘这种豪华礼包大派送,还强迫她一定要接下的离谱场面。
把现在的她完整送回摘星身边也就行了。
俗语云,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地书她接下了,因为这是她治病的诊金,她问心无愧。
但更多的,她必须得好好掂量掂量。
因为能让平心娘娘这种强大神祇,违背漫天神明共识也要加于她身的东西,必然是极高风险和极高收益的集合体,绝不可一着不慎,牵累摘星。
孟随云一贯没什么野心,对自己的性命也算不上看重,只不过这事必然影响摘星,她必须知道真相。
哪怕只是部分的真相。
摘星所背负的太沉太重,她不仅无法以身代之,甚至连分担一二都很难做到,唯有脑子还算灵光,且勉力一试,看能否为她吹散前路上的二三迷雾。
望着孟随云透着坚定包容,看淡生死的双眸,明知时间紧迫的平心娘娘还是沉默了半晌。
曾经,祂的兄长们和姐姐也是这么看着祂的。
簌簌簌,专心给自己治疗的孟随云感知到了身侧气流的波动和眼前扬起的微尘。
心下吃惊,猛然转头,果然见到平心娘娘已经坐到了她的身旁,坐在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瓦砾堆上。
不知怎的,孟随云觉得平心娘娘的变了,不仅锦衣华服与其貌不扬的瓦砾生出三分诡谲的和谐感来,连气质也变得见之可亲,就像是她的同龄人。
孟随云立即收起了轻佻的有恃无恐,变得沉稳肃然。
孟随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她。
平心娘娘缓缓摇头失笑,随即玉指轻抿,头戴的威严小巧凤冠就出现在了掌中,黑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可这位尊贵的神祇却只用左手轻轻拨弄着凤嘴中衔着的赤金小滚珠,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我调查过你,你很不错,身为龙族,脑子里居然没有长肌肉。
你博览群书,年方弱冠即有广闻多识之名,可你近些年所售卖的丹药除却换取下次开炉时所需要的灵材,便是便寻古籍残本,乃至于只言片语,民俗童谣。
你为了楚摘星,当真是煞费苦心。”
孟随云为自己取针的手一滞。好在平心娘娘也不在意她这点异样,继续说道:“那你可曾听过后土是平心,平心并非后土这句话?”
孟随云取针的手彻底停了,话在舌尖滚了三滚,方才缓缓说道:“的确曾在一本名叫《天地万识鉴》的志怪传奇中看到过这个记载。
上古巫妖二族为争夺天地主角之位,血战不休,终至两败俱伤,气运大损,再无天地主角之运。时祖巫共工性骄矜,怒而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水淹东南,众生倾覆。
天道怒而降责,巫族为赎罪愆,十二祖巫中的十一人均身化法则,以补亏损。
唯有娘娘您,执掌法则为土,与大地相融,身化轮回,道演冥府,为世间亡灵开辟一方净土,后世人您尊为平心娘娘。”
“果然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人族这遇到点事就要记一笔的德性真是怎么烧也烧不完啊……
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也就省得我解释那么多了。
你所知晓的,不全对。
在巫妖之争后我等祖巫虽的确身化法则,以补天地,却并非是为了什么劳什子赎罪。”
孟随云猛地打了个激灵,双眼炯炯,整个人瞬间如同一个重度牙齿敏感的人突然喝下一大口冰水那么精神。
正如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一样,后人口口相传的大事记又怎能比得上亲历者自己诉说呢?
似她这种将获取信息变成本能的人,无异于饥肠辘辘的老饕遇到了美味珍馐。
后土见状再度摇头失笑。也就是现在时间和身体状况不允许,不然祂是真想把眼前这个小家伙的神魂抽出来好好研究一番。
身具龙族血脉,脑子里没有一点肌肉已经很难得了,更别说还有如此旺盛的求知欲和分析能力,绝对是异类中的异类。
很难说孟随云年纪轻轻便能声名鹊起其中没有龙族不爱读书这个刻板印象的缘故。
毕竟作为存活至今,族势还未衰退的长生种,龙族的藏书量在三千世界中绝对是名列前茅的。
只不过龙族的藏书的作用九成九是为了彰显自己并非不通文墨的粗胚和当做法宝、功法等同的收藏品,是地位财富的象征。
“吾等昔年赴死,并非是为了赎罪,而是父神基业,绝不能毁于我等后辈之手。巫族,也不能消散在这世间。
我身合地道,固然有我权能最合契之故,更多还是是兄长们与姐姐怜我年幼,出让这一线生机。”
后土,孟随云在心中慢慢咀嚼这个变化后的自称,面上浮现一丝了然。
她好像有点明白这位要托付给她什么了。
平心娘娘是天下万灵的平心娘娘,后土,只是巫族的土之祖巫。
那么族群的延续,才是这位祖巫最最看重的事情。
远古巫妖之争结束后,巫族虽一直在走下坡路,到如今更不过是苟延残喘,但也的确是以一个独立的族群存活下来了,并没有被人族同化。
四目相对,后土眼中全是满意。
很好,祂就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省时省力。
兄长们,姐姐,我就要来陪你们了,但我有好好给巫族选护持之人,想来你们是不会怪我的吧。
“在下的第二个问题,我要代替祖巫您撑多久?”
后土但笑不语。
孟随云的眉头在这篇笑意中越拧越紧。
这模样,可不像是暂代,而是在托孤啊。
她突然有些慌。
后土把长袖推至肘弯,孟随云的目光顺势移了过去,只一眼便心中狂跳。
却见如白瓷般光滑细腻的皮肤上正不断浮现一道道或细或粗的黑线,恰如眼前不断分裂轰鸣的大地。
“吾身合大地,为使天地不被混沌占据,此方世界曾多次开天辟地,再衍水火,重生风雷。以你之聪慧,难道真的以为吾能毫发无损?你这点微末道行真的能救下吾?”
孟随云默然,她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最坏的情况。
因为没了这位强力的神祇做背景板,前路无异于是通途变天堑,她刚刚才想出的许多想法也根本无从无法发挥。
一念至此心中又有些懊恼,她临大事尚且有本能的犹疑不定,骤然重任在肩,还连推却机会都没有的摘星又是如何自处的呢?
“想好了?”后土并不在意孟随云心中是如何百转千回,祂要的,只是结果。
孟随云终究是下了决心:“晚辈,愿意接下。晚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祖巫要予我何物?巫族又将由谁执掌?”
“并非予你,而是交还,你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也在其中。
看护巫族,是我的私人请托,对你也有益处,就是会有些累。实不相瞒,我看中的那个小家伙,有些……我是真怕她搞不定。”
言罢,后土将右手直直探入身下的瓦砾堆中,不多时便听得地动山摇,洪水滔天,鸟飞兽奔之音。
但孟随云心中却无比平静,因为有一股亲近感慢慢靠近了。
一个约有婴儿脑袋大小青蒙蒙光团被后土拖曳着出现在了地表。
金鼓之音骤然杀出,搅乱了山岳河流,虫草鸟兽的欢呼声。
孟随云更是感到背后猛地一寒,恰似被无数把刀子抵着。
“都给吾滚。昊天,汝是想吾重启十二都天大阵,再砸你的凌霄殿吗?”
后土不高不低,不急不缓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驱散了这片无边的寒意,孟随云这才控制住自己打颤的牙关,僵直着手给自己阳池、阳谷、合谷穴各扎了一针,又运转灵气,这才感觉暖和些。
后土将青蒙蒙的光团一把塞进了孟随云怀中:“这是太乙救苦天尊神位,你师傅乙斩出善尸后收集香火愿力所凝成的。有此神位,冥府权柄,汝可调动其半。
乙崩殂后我研究了七个元会也没个结果,直到你至冥府才心血来潮,明悟此乃乙留给徒弟的,吾破解不了很正常,想来非得你用青帝长生经炼化不可。”
光团没有重量,表露的亲近之意也不是作假,只是孟随云心中的阴霾越缠越厚。
这就是周天为棋盘,众生尽棋子吗?
“我只有一个师傅。”孟随云低声且平静反驳着,但腮帮子咬得极紧,显然心中没有语气那么淡然。
与此同时,大地的欢呼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没有尽头的轰鸣,就连后土的脸庞上都开始浮现道道黑线,鲜红的血肉绽开,巨量莽荒且危险的气息自地底喷出。
孟随云在后土越来越快的语速中将青色光团一口吞下,双掌托地书于丹田,得到后土一个赞许的眼神。
“你很快就会见到吾的继任者,她勇锐有余,接人待物也算宽厚,冥府多有能臣干吏,让冥府照旧日运转,保巫族延续不成问题。吾之所托,在于彼处!”
后土示意孟随云区感知那些莽荒且危险的气息:“大地之德,在于载物。吾归去之后,那些曾因反对重开天地被封印的大能也会复苏,其中觊觎冥府权柄者与楚摘星者如过江之鲫,汝若想遂平生之愿,当勉之慎之。”
孟随云的脸色正剧烈变幻着,整个人也如同装满水的水囊一般,晃晃悠悠,时大时小,却一直没有被涨破,闻言艰难把头一点,算是应下此事。
沈宿与林星两小只也同他们的主人一般无二,得亏二人均是受天道眷顾之属,突地福至心灵,盘腿打坐,双掌交接,最终阴阳灵气轮转漂浮而起,落在了孟随云已经控制不住出现的两只青色龙角上。
全力运转功法接收神位的孟随云在尽力的张开自己,好承接这股庞大的信息流。
无数画面在脑中飞速闪过,令她有一种神魂都被撕裂的错觉。
疼,疼,疼……太疼了。这些声音,也好吵。
大地之承载,原来是如此略无欢情,满目悲凉,众生沉沦的吗?
而在这些吵嚷的声音中,孟随云听到了一声她极为熟悉,也是最为惨烈的。
“明,不要!”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陌生但如万年寒冰的嘶吼:“请宝贝,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