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定乱司主将帐, 众人云集。
穆群高坐在最上首,其人面上虽无惊慌之色,十分安之若素,但从他不住拨弄签筒中的令签来看, 其人内心无疑是十分焦躁不安的。
不过想来也无甚奇怪, 如今在座之人有一个算一个, 没有一个能想到魔族居然聚集起了如此多的能战兵卒。
因为即便根据钦天司测算的本界位面漏洞的最大值为参考, 时至今日魔族顶天了也只能聚集起一万五千魔众, 这里面还包含了已经被楚摘星和夏峙设计消灭的五千余众。
在魔族倾巢出动之前,所有的战事计划都是以城内现存魔族只有万余人来制定的。
尤其是目下还有大批本界修士在听闻这个消息后或来此实现人生志向,或是见见世面, 或是跟着钟元这样的少年天才来此获得一份战功纷纷赶来的大背景, 剿灭盘踞在西域的这一小股魔族就像是举手可触的未来。
但一切的美好在斥候传来的紧急军报中被撕得粉碎, 魔族露出的爪牙之狰狞锋利远超他们的想象。
穆群到底在此之前没有经历过任何能称得上战阵的场面, 是个偏治理型的文官, 来这纯粹是为了抢功劳并掺沙子降低楚摘星这个混元宗弟子在西域定乱司, 乃至于整个昭武中千世界的影响力的。
在夏峙这个真正负责军事的主将得知这个消息双眉都扭成了一股大麻花的现状下, 他只是连问了三遍斥候消息是否准确的的表现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句不错。
现在的穆群已经没时间去考虑这么多的魔族到底是通过何种途径越过外域层层防守的严密封锁线来到位面之内的,也无法去思考究竟该采取何种办法来抵挡来势汹汹的魔族。
他在宕机边缘徘徊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得赶紧将自己手中这部分兵卒往回撤。
现在的敌我数量比已经将近五比一, 即便算上聚贤营中的各宗各派修士, 敌我比还是能达到令人心惊肉跳的四比一。
在兵卒数量处于此种劣势下如果还列阵与魔族野战与找死无异, 可他手下这批兵卒如果能成功撤回西域的城池中据城防守还是可以一试的。
怎么说还有一万七八千人呢,撑到御边司派兵增援总是不成问题的, 这样他身上的罪过也能小一些。
被沉默笼罩又仿佛在孕育着惊雷的将帐中并没人开口说话,连呼吸声都变得又轻又缓, 微不可闻。
众人只是拿眼去敲坐在左手第一位,眉毛已经打起了疙瘩, 不停用手描摹着臂弯中小老虎额上已经半变成金色王字纹的夏峙。
别看有资格列席于此的除了祝余都是有口皆碑的修炼天才,但论真刀真枪打硬仗,这里的所有人绑一块都比不过夏峙这个从军中博了个出身的巫族。
穆群见众人不看自己反而都去看夏峙,面子上也是有些挂不住。
心中暗叹时间果然还是太短了,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去消除夏峙在军中深厚的威望,以至于众人都没把他当真正的领导核心看待。
如果是在平时,穆群不管心里乐意不乐意,面子上总是要敬着夏峙这个实际上的军队指挥者三分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必须依靠自己的身份让形势朝着有利整个大局,同时也是最有利他的方向发展。
所以他率先清了清嗓子,借助这打破沉寂的声音让众人把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来。
“如今局势已是万分危急,既然诸位都不开口,那就由我先说两句来抛砖引玉吧。”
他话中说得客气,然而以他的身份地位而言,这其实就是他拿出的最终决策。
而且以两边关系之差,还是不可更易的那种。
还是一片沉默,夏峙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不过好歹有几个人把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想听听他到底有何高见。
话已经说出去了,即便反响再微弱也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于是他继续说道:“众位也都听斥候说了,魔族兵力雄厚,又是轻装突进,来势甚猛,以我军目前之兵力实难相抗。
我提议立刻集结兵卒修士,烧毁营帐粮草,按一号方案摧毁界碑,轻装速退至最近的城池据城而守,等待御边司派兵增援。”
依旧是一片沉默,似叶落生和杜鹏鲲这几个先前还把目光投向他的修士直接就把眼睛移开了。
还以为有何高见呢,闹了半天全是不疼不痒的屁话,没一句在点子上的。
这么悬殊的兵力差当然是要撤的,不过您轻飘飘撤退两个字说得容易,可怎么撤这个大问题您想好了吗?
直接撤会不会军心涣散进而引发恐慌导致战力下降?会不会被衔尾追击?
须知茫茫大漠别说是依常规据险层层阻击,就是在如此长的撤退过程中全部隐匿身形不露痕迹被魔族发现分而歼之就已经无比艰难,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这么轻松就能做到。
您到底有没有想到我们要的是能具体解决的办法,而非空洞单调的鼓励。
要不是西域地形环境恶劣,单独跑容易死得更快,大家也不会在如此危急之局下还聚到一块,恐怕早有修士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当下的情况就是即便大家一起行动,想要全须全尾的撤出大漠也很难。可笑这位还在说什么沿途寻机摧毁界碑,让魔族丧失前进方向。
杜鹏鲲都在怀疑这位知书达理,甚有见地的名声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连他这个到定乱司之前才恶补了几本兵法战策的人都能清晰感觉到这处置方案是眼高手低到了一定境界。
典型的我负责给决策,具体怎么办你们去解决,我只要结果。
不要和我说有问题,我说没问题就是没问题。
现在要是有人和他说穆群脑袋被门夹过他都敢信,因为脑袋没坏的人说不出这么天真的话。
什么东西,也配来统管他。甭说楚摘星了,就是夏峙也甩出他上百里地去。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在军中就是个位卑言轻的小字辈,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不仅没用还会得罪人。
而且那位夏虎威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穆群想这么轻巧就葬送她苦心训练了十年的精卒是不可能的,就看她怎么应对了。
要是夏虎威能拿出的方法更好,他必定要敲边鼓帮忙,可不能让穆群这个脑袋不灵光地把他给坑了。
穆群自认为无比正确的决定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响应令他无比尴尬,他本来是强迫自己不去看夏峙的,但所有人都在等夏峙的意见,默契地把他晾到了一边,令为了缓解尴尬的他不得不也看向夏峙。
被众人瞩目的夏峙终于在画完第二十七个王字之后吐出一口气,说出了自进入帐中的第一句话:“凡战之地,立尸之所,三军之灾,生于狐疑。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军心。”
孕育已久的惊雷终于降下,只是造成的声势并没有众人想象中大。
这话的意思穆群明白,但放在当下的语境中又令他有些糊涂,不过依据本能和现有情况判断,夏峙定然不是支持他的意思。
穆群有着一种只要楚摘星那个莽夫不在,这些人就绝对不敢和他撕破脸的迷之自信,所以直截了当问道:“夏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方案难道不好吗?”
夏峙已经按刀起身离席,只对着庄聿说道:“现在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就不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了。秀才,你读书多,你来翻译。”
然后对对着帐外一声暴喝:“来人啊,擂鼓聚兵!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同随我去点兵场。”
这就是在邀请帐中这些实权派同她一起了。
夏峙当先走出营帐,燕羽觞、祝余等人紧随其后,顷刻之间人头攒动的将帐就只剩下了穆群同他的两个亲信以及庄聿。
穆群又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的下属背叛了他,确切来说是因为他自身的才干能力不足以令人信服而被抛弃了。
简直是荒谬,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这么抗命过呢!而且还是集体抗命,这是要造反吗!
穆群一拍桌案就要发作,未料一直默不作声的庄聿从袖中取出一支由赤金打造,精巧无比的短箭来,脸上神情无比庄严肃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乎乱命。行监军权,不从命。”
穆群本就铁青的脸色直接转为了锅底黑,这是不仅要抛开他单干,还准备在事情结束后弹劾他,同他打擂台啊。
果然是从者类其主,聚集在楚摘星身旁的真就全是莽夫。
不过以前有楚摘星这个最莽的顶在前头发号施令显不出他们来,楚摘星不在这些人就能很默契地一起抗命了。
尤其是庄聿,亏我以前还认为你是最有可能被分化的一个。
穆群放在桌案上的手慢慢握紧成拳,盯着庄聿这个本应该与他站在同一立场的监军,一字一顿说道:“庄监军,希望你以后不会因为自己现在这个决定后悔。”
看在你们儒门供给浩然文气稳定三千世界秩序的份上才一直礼让尊崇尔等儒道修士三分,如今看来这份礼遇给得太多,真让你们有了可与我宗分庭抗礼的错觉了。
庄聿闻言身体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嘴角无可避免地逸出点苦涩的笑容来。
到他这个地步已经有资格闻听甚至是参与宗门更进一步的决策和安排了,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与宗门是背道而驰,这次的冲动很有可能让他失去宗门支持,甚至被雪藏。
但那又如何呢?
我行自有我道,虽万钟加身不改,刀斧架颈不易。
再说比起阿夏,他的结果已经算得上极好了,阿夏现在完全是把她自己脑袋送到了军法监的鬼头刀下。
他要是再不帮忙扛着点,就算能平安渡过当下危局,阿夏的脑袋也要搬家。
穆群尝试从庄聿那张秀美沉静,貌若好女的脸上看到大惊失色,哪怕是丁点动摇也没有。
庄聿就是托着赤金短箭沉稳地站着,将只要你敢出将帐去捣乱生事我就立刻激发监军令剑中禁制给你造成事实上软禁的态度表露无遗。
“好,那我就在这等着,等着看你们信赖的虎威中郎将到底能怎样力挽狂澜。”
在点兵场的钟元也问了夏峙同样的问题。
夏峙挺喜欢钟元这个同修一道的后辈,所以难得开了金口说道:“先打上一场再做计较。”
“打上一场是什么意思?”
“人人都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扎手的刺猬不要碰。”夏峙解释的话语被亲兵汇报的声音打断,只得在心中默默把剩下的给补完。
魔族一向是欺软怕硬,她料定自己若是摆出拼死一搏的架势,魔族定会心生犹疑,不会冒着巨大的伤亡冒险即行攻击。
最大的可能性会是分兵,分出他们认为足能看住自己这只队伍大军,然后其余部队沿界碑指向迅速东进。
等到身后的来不及做出反应的城池彻底陷落,自己这一部人马也就成了魔族饭桌上的一盘菜,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了。
她要的就是魔族这点犹疑。
想到这夏峙把钟元叫道身前,慎重地把胸前的布兜兜给解了下来,给钟元系上。
“你部义从无需随大部队行动,自此刻开始,由你带队,前去摧毁沿途界碑。”
钟元大惊失色,他来此是为了与魔族交战的,怎么又被安排到后方去了呢?
夏峙却早已洞穿他的肚肠,轻声说道:“你若能摧毁沿途界碑就是大功一件,能把梦梦平安送回去我个人足感你盛情。”
当然你要是能把自己平安送回去也是极好的,七十二阁未来的大阁主要是折在了这,七十二阁绝对会发疯。
钟元多少能猜到夏峙这么安排的目的,他有些不乐意,但最终还是接受了。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份带来的无形桎梏,恐怕除了楚君,无人敢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天才修士安排。
为了消解钟元眉间的郁闷,夏峙难得开起了玩笑:“怎么愁眉不展的,是没有信心吗?”
钟元抽出八棱水磨钢鞭:“只恨不能与大家并肩杀敌罢了,夏师姐你比玉皇朝那些废物强得多,不会白送我武门十万精锐弟子。”
钟元说到这就闭了口,有些话说透就不好了。
两军在半个时辰后顶头碰上,魔族也确如夏峙所料,没有贸然发动攻击。
夏峙也于此时给跃跃欲试的众人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分批有序撤退,沿途补给从早前准备的补给点获取。
注意行藏,以回返城池为第一目的,遇到魔族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要交手,我会派遣军中有经验的军官协助你们,尽可能多听取他们的意见。
我会自领亲兵断后,众位无需担心后路。”
夏峙望了一眼魔族那面在烈阳下熠熠生辉的旗帜,拍了拍身边祝余的肩膀:“只是辛苦你要陪我到最后了。”
面对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低等魔族,天罡三十六术的撒豆成兵真是迷惑敌人的神术,可惜也只有祝余能勉强借着法宝给撑起来。
祝余浅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借故人之力罢了。”
阿茹若是还在人世,哪还像用得着他借助残存的画卷法宝之力,估计已经能直接扔把豆子就解决问题了。
-----
斯人已逝,生者坚强也是楚摘星把在掰下一块火神宫残缺的匾额在手中慢慢搓成粉末时所想到的话。
她迈步跨过这块匾额,朝着这块破败的区域说道:“是啊,我来了。
你们也少装样,就算我不来你们一样会去找我吧。
我不太想麻烦你们,所以觉得还是主动上门拜访送你们回老家比较好。”
果然是“老朋友”,同时也庆幸自己亲身犯险来了一趟,不然若是放了这个家伙出去,麻烦就大了。
伏在楚摘星肩上的原露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这片地虽然还感觉不到什么危险,但这么熟稔的接话聊天不大好吧。
先前还威严庄重的声音瞬间变为无尽的狂喜:“老六说得没错,果然是你!”
只要杀了面前这个人,不仅困扰他的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还能稍稍体验一下良的感觉了。
本私心里是十分想等到楚摘星斩出善尸后再对老六口中这个十分可能就是玄武大帝转世的小家伙下手的,那样才能得到全身心都差不多的良。
可惜楚摘星崛起速度太快,势头太猛,时机条件又刚好成熟,所以干脆选在此时动手。
被一句话点破了转世之谜的楚摘星闻言倒是十分淡然,“看来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啊,本。”
楚摘星一句平淡的话让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切不正与无序都根植于欲望中,人的欲望永远不会被除尽,那么魔族就永远不缺诞生的土壤和填饱肚子的食粮,所以即便元初魔被杀死,也会有新的诞生补上缺口。
区别无非在于魔族顶尖战力的空缺能持续多长时间。
不过对楚摘星而言是没死的在混沌魔池中养伤,是她的故人,新诞生的是新朋友。
当然她招待的方式不会因此发生丝毫变化,拔剑斩过去就是。
魔族就没一个好东西,打了再说是绝对不会错的。
至于面前这个神神叨叨的元初魔名叫本,魔族原五大尊上排行第三,汇集的情绪是憎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本和良的关系还称得上不错。
不过当初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打得本只剩下一丝气,只能一直待在混沌魔池养伤的也是良。
因为一直躺在混沌池中修养的痛苦的记忆过于刻骨铭心,所以连带着对楚摘星这个他认为还不过尔尔的小修士也忌惮不已。
原露是越听越糊涂,直到感觉背着她的楚摘星气势陡然变得恢弘巍峨,高不可攀。
她明明是伏在楚摘星的肩膀上,却如同在攀登一座山。
原露的脑袋被拍了拍,在一个漆黑光点钻入她眉心的同时听到了温和的声音:“到这就已经够了,现在你帮不上我的忙。
接下来封闭五感神识,乖乖待着,等会我就带你走。”
原露敏锐地意识到现在的情况自己已经插不进去手了,所以利索从楚摘星背上溜下来找了一个还没垮完全的墙角抱头蹲下,并乖乖封闭了五感神识。
楚摘星身份听起来很不一般,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经验告诉她,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不过楚摘星的本意还真不是如此,实在是本于现世行走的模样实过于一言难尽,远没有她以前在宗门见到的那个新诞生不久的元初魔顺应时代,吓着原露这个小姑娘就不好了。
“你还是如此好心。”
楚摘星终于听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软糯婴孩音,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婴儿模样。
就是这个婴儿嘛,楚摘星终究是情难自禁地啧了一声。
她眼前这个悬在半空中的婴儿不仅体型过于巨大,足占据了她眼前的半边天幕,而且相对来说十分娇小的脑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大不一、有清有浊、瞳色也迥然不同的眼睛。
若是能耐下性子细细观看,还能分辨出这眼睛大概是长在多大年龄人脸上的。
但脖子似乎被完整地塞入了脑袋里,导致同样布满了大大小小嘴巴的躯干与脑袋就像两个比例极为不协调的圆球强行粘合在一起,如同一个长得非常不规整的葫芦。
而随着仿若藤条的长手臂摆动,两个圆球的粘合处也在不住改变着,更添三分诡异。
真是哪怕看一眼都会觉得眼睛生疼的丑模样,也就是没一个元初魔是好相与的,哪怕是重伤未愈的本也大意不得,楚摘星都想把眼睛蒙上盲打了。
本的品味,一如既往地低劣。
好在可能是因为重伤未愈的缘故,这次本的周身都没有出现以往那种看着都觉得嗓子发干,浓到化不开的黑烟,只有一圈虚虚的黑色的光晕覆盖在其上。
楚摘星亦是笑着答道:“那就做个约定好了,你我胜负未分之前,莫要伤害那个小姑娘如何?”
元初魔的秉性各有不同,也就是对本楚摘星会这么说,要是遇上以暴虐的始,楚摘星才不会浪费口水呢。
儒门的圣贤对人之初的秉性认知各有不同,有认为性本善的,亦有认为性本恶的,现今以人之初,性本善这个观点为主流。
而本是能让这两种理论都站不住脚的奇异存在,本的力量来源于自纯真孩童一念之差下所做出的极端恶行,兴趣在于追寻万恶孩童灵光一现的善。
在楚摘星不多的记忆残片中,佛门那群秃厮一直很想把本抓住给度化成护教法神,可惜一直没成功。
而本对良的纠缠可谓是锲而不舍,十分想让从不做恶事的良做下一星半点违背原则的事,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只要不处在十分极端的情况,本是有着孩童纯然无垢的天真与善良的,她也能藉此和本好好交流。
本的葫芦脑袋围绕身体无规则转了几圈,上面的眼睛四处乱瞟,终于在一只水汪汪的清澈眼睛盯着楚摘星半晌后表答了同意:“好吧,反正你也会死在这,我可以多留她一会儿。
等杀了你之后也正好能杀了她,用最新鲜的心肝做醒酒汤。”
“那你大可以试试。”
一人一魔平静地交流着,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做着推杯换盏前的寒暄。
只是谈话的内容就过于不友好了。
“我找了你这么久,公平起见,现在该你来找我了。
只要你找到我,我就让你……”
令人生起无数绮念的你字音刚落,楚摘星的五感就像被吹灭的烛火一般失去了联系,待重新感到有知觉时酥麻且带着轻微凉意已经快爬上她的腰。
定宸在她手中震颤着,似乎已经快要按捺不住直接弹出剑鞘。
吐气,拔剑,斩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雪白的剑刃斩出漆黑的剑气,带来了最炫目的光。
本这三板斧,还真是从来都没变过。
不过招不在多,有用就行的放之四海而皆准,楚摘星眼前闪过刚才所看到的场景,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无数大大小小的血块被勉强缝合成千奇百怪的类人生物,无法逸散的恨意成为驱动这些类人生物的唯一动力。
脱出眼眶的眼珠,仅靠薄薄一层皮肤粘连垂落在地上的手臂,还有张着嘴不断弹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断舌。
腥气满鼻,闻之欲呕。
唯有或漆黑,或碧绿,或深褐色的骨头断面给了楚摘星些许安慰。
不用问,这里面必定有那些因为不满她强势迁族而转而投靠魔族的妖族。
楚摘星也不明白那些主动投效的妖族是图什么,她强凶霸道是建立给补偿的基础上的,魔族那可是真馋你们身子,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啊。
尽是些被不灵光的脑袋瓜给蠢死的。
但她已经明白魔族为什么要往井里加料了,必定有为了更好地制造魔尸的缘故。
但仅为了这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犯不上这么大费周章,尤其是本在先前的话语中已经明确地表达了他在此就是为了等自己,说明这些魔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想必本也知道这三板斧拦不住她,那本又在背着她鼓捣什么呢?
楚摘星用神识操控着寂灭无生剑意覆盖于护体剑罡之上,周身方圆三丈之内瞬间变成了一片真空,无论有多少类人生物意欲靠近,都会在眨眼的功夫变成一片虚无。
如果有燕羽觞、赵麓等剑修同在此地,自信心必然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楚摘星居然就已经能撑开她自己的剑域了,虽然范围不大,但那也是货真价实的剑域。
这就是楚摘星敢于闯入此地的底气。
自从她铸本命灵剑结束后,就开始主动接受汲取炀神格中的力量。
在这个过程中楚摘星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急切地充实着,准确一点来说是在被疯狂补偿着。
能够调取的所有力量都带着一股你要是不赶紧吸收利用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使命感朝着她身体这唯一一个宣泄口极速灌入。
也得是楚摘星心性坚韧,这才能熬过蜡烛两端烧,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了下去。
黑暗中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朝她背心探来,薄薄的黑雾缠上柔软地手臂,在遇到楚摘星构筑的剑域屏障时黑雾便疯狂扭曲起来,小心翼翼覆盖在屏障之上,手臂也陡然变得虚幻,变成更为细小的枝条往里钻去。
“本,你我之间就不要玩这套把戏了。”
楚摘星回剑一刺,正中那细小枝条的顶端。
细小枝条害怕地一缩,却不退反进,迅速绕着剑身朝楚摘星手腕迫近。
楚摘星双手交错握着剑柄一搓,定宸剑就滴溜溜转了起来,把细小枝条绞成一节节的。
“滚。”楚摘星一声低喝,钻入的细小枝条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了回去。
本这家伙不会是脑干缺失了吧,居然想给她种魔念。
就凭他现在那羸弱的身体,即便真种下了,必定是遭反噬的几率更大。
“你果然不记得了。”
婴孩笑起来的声音本应如银铃响动,可楚摘星现在的听到却如残缺刃口互相拉锯,尖锐悠远。
她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必定是错过了什么。
可究竟是忘掉了什么呢?
楚摘星心念电转,极速思考起来,她早就想到这里有套,套中有鱼。
魔族早就盯上了她,那井中多出来的一点魔念就是最初诱惑她的香饵,套中的鱼是本,那么套在哪?
如果她与本异位而处,那以本的秉性想钓的鱼必定是自己,或者说最少包含自己。
那么在自己已经一脚踏入套中,试图一力降十会的情况下,本最应做出的反应是调集一切可利用的力量,甚至以他的秉性会亲身犯险,用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彻底留在这,永绝后患。
可本没有。
直到现在所有的攻击还是不痛不痒。
骤然变亮的环境令楚摘星双眼眯起,更多被强行缝合的魔尸疯狂朝楚摘星涌了过来。
有那么几分样子了,但还远远不够。
手中长剑轻点,立时生成千把细小飞剑,不过几个呼吸的来回穿梭,涌上的缝合魔尸喉间就多了一条血线,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流成河。
更多的魔尸则是受到剑意震慑不敢向前,它们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但残存着求生的本能。
可楚摘星的心却是越来越紧,还是没有丝毫头绪啊,算了,还是直接把本给逼出来问一问好了。
她操纵着飞剑急速朝四面八方飞去,极力探索此片空间的边界。很快就触碰到了一块柔中带韧的阻碍,心中发狠,毫不犹疑刺入。
片刻之后,传来了使她耳膜刺痛的金铁锻折之音。
淡粉色的血从剑身上淌过,最后汇聚在剑柄滴落进地面。
一只巨大充血但显得无比灰败眼睛缓缓浮现在天际,死死盯住了她。
而每把飞剑的插入之处也多了一张嘴,正在不断嚼着口中的剑,令楚摘星耳朵生疼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不过楚摘星很轻易就看出了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战术,奇怪本今次怎么这么容易就发疯了,瞧在这这个过程中飞溅的血肉……
等等,她的靴面怎么还是如此干燥,只有鞋底能感觉到一点潮意。以刚才被她斩杀那些魔尸的出血量,地面绝不应是这样。
有古怪。
大脑急速运转的楚摘星忽然瞥见了那块破碎的火神宫牌匾,一丝模糊到极点的记忆突然跳入了她的脑海中。
当初西线战况吃紧,她曾遣将增援火德星君。只是不久后连她自己都陨落,这西线战况最终变得如何就不知道了。
但本一直在引导她释放力量,那么如果她所料不错,那她当年遣出的部将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
楚摘星彻底明白了,本的目标的确是自己,但他不打算自己动手。
这些缝合魔尸中储藏的魔念,是为污染她还活着的部将准备的。虽然她不清楚部将们能活到如今的倚仗是什么,她释放出的力量,毫无疑问会成为了破坏的引子。
同宗同源,自然是不设防的。
这个套踩太深了,没想到她也有被人利用的一天。
“看来你想起来了。”眼珠突然铺满天际,齐齐看向了楚摘星。
“是啊。”楚摘星的话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怀念。
她已经许久未见她的部将了。
整片世界慢慢变成了梦幻感十足的樱色,眼珠中迸出无数樱色的长针,把插在嘴中还未来得及短剑扎成了碎片。
齿轮咬合的声音连绵不绝,以一声巨大的砰作为结束。
楚摘星看着自己脚下浮现的繁密阵纹,感觉头很疼。
两仪套四象,外合八卦,三十六天罡为骨,七十二地煞为肉。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是脱胎自天罡三十六术之一的颠倒阴阳阵。
她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关于本没脑子的想法。
这两个元会本到底是没白过,长了许多脑子,难怪以此羸弱之身还敢来到这受限颇多的下界。
就是不知道自己这回能不能活着离开。
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被逼到和自己人动手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