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乾峰。
见到小徒弟的云苍上人并不惊讶,似乎是早有所料一般用棋子敲了敲棋盘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说道:“起得很早嘛,不错。过来,坐这。”
楚摘星行礼后依言坐下, 横剑膝上, 将目光投向了棋盘。
竟已是一盘已经开局了的棋。
楚摘星虽不善弈棋, 但她基础的底子被孟随云教出来的, 一眼就看出来此时的棋局成僵持之态。黑白两子势均力敌, 犬牙差互,彼此联系极为紧密,是损益不得的共生局面。
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
楚摘星只当这是师傅给她的考验, 凝神思索起来。按常理, 这种局面虽然罕见, 但却是最容易破的。
因为精密的天平两边摆着的是对等的砝码,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往其中一方添一点, 均衡之势就会被打破, 共生局面顿解。
但解棋容易收局难。楚摘星发现自己无论是执白还是执黑, 只要自己往前一步打破这共生局面,对方亦能迅速提子跟进, 重新将局面恢复成先前的状态。
楚摘星一连往后推了八十余手, 惊讶地的发现, 无论她如何挣扎,都逃不出这共生的态势。
最开始楚摘星将其视做课业, 虽认真对待,却并不执着。但随着时间流逝, 心内三火逐渐变得炽烈,一种定要解开这个棋局的念头在心内萌芽、开枝散叶, 最后遮天盖地……
原本只是死物的黑白棋子在楚摘星眼中变得鲜活起来吗,化为黑白两色大军,以棋盘作为战场,在其上肆意征伐攻杀。
只是,没有赢家。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出路,破局之处,究竟在哪?楚摘星站在战场之上,不断有兵卒从她身边冲过,倒下。
兵戈交击的脆响、利刃入肉的惨嚎。
举目远眺是断壁残垣,四下而望是尸山血海。
楚摘星想拔剑,但拔剑该斩向谁呢?
血色与昏黄染成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点漆黑,最开始只有米粒大小。但弥漫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占据了半片天空。
楚摘星心有所感,她似乎是明白了自己该斩向何处了。
“徒儿醒来。”
“徒儿醒来。”
“徒儿醒来!”
楚摘星惊而回神,只觉眼前一片血色迷蒙,低头看去石桌上还有几滴鲜血。
楚摘星愣愣摸向了自己的脸,自己流血了?可不过是看局棋而已。
云苍上人将手在她眼前一晃,楚摘星眼中所有血色便连同心头杂念一起,全数消失了。
她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明。
“你昨日表现上佳,怎会执念如此之深?”云苍上人叹了一口气,满是担忧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云苍上人今日始信过慧易夭不是虚言,即便小徒弟是清灵之境。修行中一直没有执念的打扰不代表执念不存在,而是因为还没有遇到。
执念一起,便生魔障,小徒弟执念之深居然能陷入他作为教具的棋局。
楚摘星摇头不答,而是自言自语一般问道:“师傅,您是知道灰市的存在的,对吧。”
用的是疑问的句式,语气却是笃定无疑的。
云苍上人没来由的一慌,小徒弟这句话虽没有看着他说,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无处可逃的感觉,仿佛冰雪被放在了阳光下暴晒。
这脱离了他的计划。
他原本是打算开导徒弟的,怎么变成徒弟审问他了。
师道尊严,算了不重要,这种东西他在面对一大一小两个徒弟时就没有过。
徒弟太聪明了,师傅就会丧失很多乐趣。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这两个女徒弟远没有男徒弟带给他的成就感大。
“为师的确是知道。不仅知道存在,还知道每次前往的都是什么人,出售的货品是什么。”作为一宗之主,云苍上人只是小小的被楚摘星慑了一瞬心神,很快就恢复到平日里仙风道骨,从容淡定的姿态,很痛快的承认了。
楚摘星置于石桌上的双拳缓缓收紧:“为什么?”
“因为……”云苍上人凌空摄起了两枚棋子,摊平在掌心置于楚摘星眼前,“黑白相悖,却不可独存。无黑不显白,无白不彰黑。正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
“宗中人口百万计,必不是每个人都肯安分清修。”
楚摘星截断了云苍上人的话,话里压抑着极深的怒意:“所以,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小恶尽除,大恶逍遥。”
“唉,痴儿。”云苍上人叹息一声,旋即将手掌合起,再张开手,黑白两色棋子已经化为了齑粉。黑与白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混杂在了一处,成了一片灰色。
“这是?”
“小恶除尽是因为易除,大恶难除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灰市的遇到的那些人,也曾经是少年热血,数有大功于宗门。如今发斑白,血寒凉,便成为此幅面目可憎的样子了。
自第三代掌门创立灰市来,所求的便不是尽除诸恶,而是让这些恶不至于出格,并掌握哪些人在作恶。今后若有变故,也好迅速应变。”
楚摘星沉默着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同云苍上人的说法。
她同样拿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白子置于石桌之上,黑子放在掌中,操纵灵力急速切削着黑子,黑子很快就变成了只有一点点大小的实体和一滩粉。
最后,楚摘星将仅存的黑子置于石桌上,用完好无损的白子狠狠压了上去,黑色粉尘四散飞溅。楚摘星挪开白子之后,是一团凝结的黑色粉末。
云苍上人心中悚然,他终于明白小徒弟的意思了。
自己的小徒弟,从最开始就不是在和他探讨宗门内灰市存在是否合理的问题,而是着眼于世间之事。
小徒弟的视野,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皆已入她的眼中。
在小徒弟的眼中,黑与白的确互相依存。但绝不是势均力敌的态势,白应远远强过黑。若有成了气候的黑,那就强势灭杀。
无论春风吹几度,凡生野草,必焚尽。
小徒弟在他眼中从来都是个少言听话的孩子,未料偶显头角,竟已峥嵘至斯!
很有志向,却也很孩子气。
试问谁年少时没有过自己定是拯救改变整个世界大英雄的想法呢,但世事多变,社会险恶,到最后志气消磨,岁月蹉跎,只剩下活着这一个愿望而已。
但做师傅的,不能随意打击徒弟的积极性。不能因为自己做不到,就否定血正热少年的梦想。
于是他将手掌按到了楚摘星额头上,郑重问道:“微平,为师问你,你欲何为?”
楚摘星如受蛊惑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口中说道:“徒儿欲天下大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强者不恃强,弱者当奋发。修士应律己,除恶必全尽。”
“微平,为师再问你,你欲何为!你可知天下大势已然如此,你又如何能撼动!”
“轰!”气浪四起,山崩水滞,兽惊鸟飞。
楚摘星嘴角处缓缓渗出一丝鲜血,艰难道:“徒儿欲……”
然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云苍上人收回了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放在背后收拢。
心中却满是震惊,他徒弟的脑子里究竟有个什么怪物,居然能隔绝他的神识探查!
难怪,徒弟想法不类常人。
云苍上人压下心中的震惊,一步一步走了下去,他的知客道人在台阶下接住了他,有些气喘,想来是听到了刚刚的动静,临时赶过来的。
“掌门,您这是,旧伤又复发了?我这就去请孟师叔来……”
云苍上人手一摆拦住了他:“无妨,已经服用过丹药了。你先去把护峰大阵给打开,然后去请你孟师叔和董师叔过来。”
“掌门,这……这是何意?”
那知客道人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又无外敌入侵,好端端的打开护峰大阵做什么,还要把两位师叔都给请回来。刨去目前本就不在宗内的韩师叔,这已是一脉弟子难得的齐聚,可这非年非节的。
“若你两位师叔都如此问你,你就说我旧伤复发,需人照料。”
“可掌门您刚刚还说自己没事……”
“让你如此说就如此说,出了事我自会担着!”
云苍上人难得发火,那知客道人哪敢怠慢,连忙按照云苍上人的吩咐去办事去了。
云苍上人袖手而立,望着面前的苍茫云海,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化成了一句话感叹。
徒弟啊徒弟,你竟于此时就开始悟道,祸焉,福焉?
楚摘星这一悟,便是整整三天时间过去。这三日她还是坐在最初的那个石凳上,滴米未进,滴水未沾,加上悟道对身体的巨大消耗,已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了。
同样陪着站了三天的孟随云神色晦暗莫名,她接到消息时只说是云苍老头旧伤复发,急匆匆赶了过来却发现是摘星在悟道,需人护法。
摘星这个年纪,定不是在悟武学之道,那就必定是世事运转之道了。
可摘星连宗门都少出,这才刚刚打算让她接触世事,怎么就顿悟了呢?就算误打误撞去了趟灰市也不至于此吧。
也就是沈宿和林星都告诉过她摘星现在神完气足,身体好得很,她都想打断摘星这个难得的机缘了。
别到时候道没悟出来,人反而被饿死了。
“孟师姐,小师妹不会有事吧?”董成亦是心急如焚,推开所有宗门事务在这待了三天。强行保持着气度撑了三天,现在也撑不住了,只能从孟随云这汲取一点安慰。
“暂时还没事,再等等看吧。”
第四日拂晓,楚摘星突然睁开了眼睛,膝上之剑跳起跃入掌中。一道炫目到极致的剑光与第一缕阳光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不过阳光是和煦温暖无害的,楚摘星的剑光则是严酷冰冷危险的,瞬间就将眼前棋盘连带着石桌一起斩碎,漫天黑白二色的棋子四散落下,楚摘星的剑光也逐渐内敛,最终聚于剑尖
目睹了全过程的董成喜道:“小师妹剑道居然突破到第二境剑芒了!”
“现在别去。”孟随云拦了一把想上前去庆贺的董成。
楚摘星缓慢却坚定的走到了云苍上人面前,深揖到地:“弟子回师傅,弟子不服这以定的世道,不服这黑白均势。弟子自知如今无力重开棋局,但仗剑而行,斩出前路,为后人之导是弟子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