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香水茉莉>第58章 57.远行*-*-*-*

  “是穆容来的电话?”

  江予之点了点头,他嘴上还带着笑,但在他从走廊回来、到办公室就坐这半分钟的时间里,赵长军就看到这笑容慢慢冷却,最后变成凄凉无奈的表情。

  大部队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江予之剪了头发、做了适应训练,组建和部署的会议都参加了许多次,唯独剩下的工作,就是告诉穆容他即将离开这件事。

  “你还没告诉他吗?”赵长军又问,他听到江予之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行动方案、背景资料都摊在他面前,江予之随手翻动着,但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只觉得白纸上的黑字具象成了声音,在他耳边循环响动,催促着他、恐吓着他。

  江予之心神不宁,也不忍心,明明已经到了不得不向穆容交代的时机,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迟早的事儿,你不如早说,还能多些时间陪他。”

  “嗯。”江予之应声,他把手上的纸张和笔都甩在了桌面上,双手捧着脸,痛苦地揉了揉额角。

  赵长军起身,他整理好桌面上的材料,拍了拍江予之的肩膀,“今天就这样吧,你早点儿回去,要不然临走了,都来不及告诉他。”

  江予之不情愿,但却只能按赵长军的话照做。他跟着赵长军一起走出办公室,经过他自己房间时停下来,“等我一会儿,我换下衣服。”

  他此时穿着特警的作战服,赵长军明白,江予之还没有向穆容说明,自然也不敢贸然穿着这身衣服回家。他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等江予之换上常服,锁上房门,走到赵长军身边,“走吧。”他说。

  几天之前,在这个位置的人还是赵长军,现在就变成了江予之,赵长军想到那时他内心的挣扎,对江予之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他看着江予之低着头,眼眶微微发红,不禁恻隐,一边和他并肩前行,一边说着,不知道是在宽慰江予之,还是让他自己放心:“你没问题,我们都等你回来。”

  江予之语气更低落,他沉默许久,直到两个人走到楼门口,迟迟才继续,“回不来也好,我留在这里,报复的人这么多,难免连累到穆容。”

  去年况言因为自己而受伤之后,江予之就总是这么想,那一次就连身经百战的况言都陷入危险,更何况穆容。这几天临近出发,江予之焦虑、惶恐,甚至不自觉地开始丧气,这些悲观的想法总是浮现,让他更加不安。

  “别这么说,你为了穆容才要回来。”江予之意志消沉,赵长军听着也不舒服,下意识反驳过之后,又突然觉得被提醒到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江予之故作镇定的话打断,“我知道,别担心。”

  说话间,赵长军和江予之已经走到了停车场,两个人脚步停下来,相对而立,都是无言。纵使赵长军经历了太多次类似的分别,但想起不久前说过的告别,想起江予之替代自己的曲折过程,他还是难以忍住悲痛。他眼睛酸涩,也快要落泪,只能如同曾经那样,手搭上江予之的肩膀。

  “我明天就出发去玉城了,你过几天直接去边境,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他缓慢向前,拥抱着老战友,拍了拍江予之的后背,“等你们一起回来。”

  赵长军深深呼吸,又清了下嗓子,重复着:“我们一起回来。”

  暮冬时节,天暗得早,此时日光西照,昏暗、萧条,直视都不刺眼,江予之望着那残阳,又想起三年前,他和穆容在边境相伴的最后一夜,盼着救援到来,最后只等来了一场大雪。

  那时他觉得,太阳起落往复,风雪总能停歇,都算不上绝望,现在江予之却不敢这么想了。

  江予之回到雅苑的时候天都黑了,他拉开大门,脚下被一个纸袋子绊到,江予之低头查看,才发现是下午他给穆容订的冰淇淋,不知道为什么,没被穆容查收,现在还放在门口。江予之弯下腰,提起纸袋往里看了一眼,融化的奶油从包装纸的缝隙里渗出来,浸透了外层的纸袋,又滴到了地面上。

  说不定穆容只是睡着了,忘记收货而已,可江予之心里还是担忧,他顾不上这些狼藉,急忙把袋子放在一边,走进了玄关。

  穆容坐在客厅里,他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浅米色的毛衣,见江予之回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转过头望着他。他只留了一盏沙发边的落地灯,在漆黑的室内,这束光落在穆容身上,他毛衣边缘的绒毛被照亮,像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像一片稍纵即逝的、不真实的幻影。

  穆容就这样无言地望着江予之。江予之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比如像往常一样,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吻他,如果给他带了吃的或者别的什么礼物,就满心期待地递到他面前,看着穆容好看的眼睛微微瞪大,脸上都是惊喜的可爱表情。

  可江予之于心有愧,他什么都做不到。

  江予之走到他跟前,跪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穆容双腿蜷起来,膝盖弯在胸前,脸颊靠在上面,歪着头看着江予之。

  “剪头发了?”穆容抬起手,捧起江予之的脸,手指沿着他的下颌抚上去,按在他左边的眉骨上。江予之从前不敢露出他盲掉的左眼,总是用额发挡住,现在剪了短发,那只灰色的眼球露出来,眼眶里已经有了几滴零星的泪。穆容好似没看见,像抚摸一只小猫一样,用指腹蹭着他的脸,“真好看。”他慢慢地说。

  没有质问,也没有埋怨,可这般平静反而让江予之不安。江予之瞥到沙发的角落里那份文件,更加慌张起来,抓住穆容的手攥在掌心里,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穆容,我……”

  “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

  “我不敢……”

  穆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非要等着江予之亲口说出来才愿意相信。江予之喉结滚动,他膝盖立在地板上,磨蹭着向穆容的方向挪动少许,他迟疑了许久,艰难开口:“下个月初,我要去边境执行任务。”

  “嗯,”穆容答应着,他还是像刚刚那样,欣赏宝物一样端详着江予之,手指捻了下他的发梢,把沾上的灰尘摘下来,“你还会回来吗?”

  江予之说不出口,这次的艰险早在此前一次次的危机中不言而喻,他的所有承诺都无力。

  “江予之,”穆容又问,他的手臂停在半空中,尽力压抑着颤抖,“你还会回来吗?”

  穆容的声音很轻,可每字每句都像是利刃,划在江予之心口上,疼得厉害。江予之坐上沙发,慌乱地抱住他,可穆容好似没有知觉,任由江予之动作,始终没有回应。

  “我想让你去,又不舍得你去。”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江予之以为会是更严厉和不甘的责骂,可穆容云淡风轻的,就算江予之知道每一句都是控诉,也要心碎着听他说。

  “我知道你想去,想找回你自己、想给你弟弟报仇,”穆容说到这里,声音里才有了哭腔,可他却笑起来,掩饰着脆弱,“我怕你离开我,我什么都不怕,我怕你回不来了,江予之,你知道吗?”

  江予之抱紧了他,他感觉肩膀上冰冷一片,穆容哭了,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滚下来,润湿了肩头。他轻拍着穆容的后背,像哄着小朋友一样,抬手替他把后脑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我知道,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他还在笑,说出来的话几乎变成了荒唐的玩笑,江予之却更不敢听,“那我就去找你,你死在哪里,我就跟着你死在哪里。”

  “别胡说。”江予之想把他拉开,可穆容手臂箍紧了江予之的腰,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肯抬起来。

  不知怎么,应该凄美的离别,因为穆容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竟然诡异地轻快起来,江予之也跟着轻笑,只是他想他这笑容不会好看,大概嘴角都在不自然地抽搐。

  “你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他想起不久前的生日愿望,于是忍着难过,装作轻松:“我生日那天,你记得吗,我还许了愿,我说,我希望穆容永远幸福。”

  “说出来就不灵了,”穆容好像抱怨似的,手握成拳轻轻锤了下江予之的手臂,“你不在我怎么幸福,愿望已经不灵了。”

  江予之拉开他,虎口卡着穆容的下颚角,拇指沿着颧骨,把他眼下的泪珠擦掉。穆容难过着,嘴角不受控制地下垂,但还在勉强地笑,最后表情只剩下凄厉,他盯着江予之,眼神里是他一贯的执着和坚定,他说:“你拦不住我的,我要去找你,是生是死都要把你带回来。”

  心太疼了,江予之吻上穆容,他僵硬的笑容才垮下来,抽泣声也忍不住。他的嘴唇被江予之含住,舌尖全是泪水酸涩的味道。

  “等我回来,好吗,穆容?答应我,等我回来。”

  穆容点点头,他彻底按捺不住,趴在江予之耳边,不断地抽泣着。目光越过江予之的肩膀,穆容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着夜色中的花园。

  江予之栽下的花,连苞还没结出来,他说想闻闻穆容的气味,都没来得及实现。

  穆容闭上了眼,江予之说,他爱着穆容,那香水茉莉的花期就是永恒,可春天来得太晚了,枝芽萌动得太慢,憧憬还没成真就又要被磨灭。

  花都还没开,花还会开吗。

  江予之出发的那一天,总部的车来雅苑接他,穆容送他到玄关,替他整理着制服的前摆,把衬衫的褶皱都抚平,塞到腰带里。他拿过头盔给江予之戴好,搭扣系在一起,卡在江予之的下巴上。

  此时还是清晨,玄关之外能听到鸟鸣和风声,还有汽车发动起来,轮胎轧在庭院里的花砖上,咯咯哒哒的声音。江予之微微低头,拉着穆容的手,低声说:“我走了。”

  “嗯。”

  穆容又替他理了下衣领,手沿着肩膀,滑过肩章,停在江予之的胸膛上,丝线在制服的胸口上绣了警号,那之下是他的心脏,正在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我走了。”江予之又说了一次,穆容就跟着,又应了一声。穆容送江予之出门,两个人的脚步停下来,一步都不想往前走。

  江予之转过身,他像刚刚穆容照顾他那样,把穆容棉衣拉链从底端拉到尽头,替他戴上了外套上的帽子,绳结拉出来,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抬起穆容的脸,在他嘴边浅浅地吻了一口。

  “回去吧。”

  穆容不说话,只点了点头。江予之看着他把手揣进口袋里,片刻后拿出来,紧握的手心张开,是那条项链,精致的吊坠上,雕着香水茉莉的花样。穆容把项链展开,江予之了然,便配合地低下头,让穆容替他戴上。

  “等你回来,再把这个还给我好吗?”

  “好。”

  再多说一个字江予之都要哽咽,他不得不走了,必须要走了。江予之转过身,忍着没回头,终于上车离开。

  那年边境反常地干燥,一整个冬天无雪,到了开春,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雪,才悠悠地落下来。大雪连下了两天,熄灭烧红了天的烈火,把浸润荒原的鲜血都埋葬。

  专项作战小队的队长江予之,在雪刚落的那一天,牺牲在国境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