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不明空>第103章

  这场戏删了不少。经典剧目排了又排,总得填填补补加点花样,以不落炒冷饭的口实。但改编显然不算妙。沈未明微微挺直了背,睫毛眨向舞台,每转动一次眼球,舞台的光都映在他身上。他竭力表现出自己的专注,然而自己游移的神智显然难以掣疆,他无法抑制他的意识像触手一样往高穹的方向流去,就在后脑勺五点钟方向,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兴高采烈势不可挡地往那边欢快地冲去,把他筑起的堤坝尽数冲垮。

  高穹带了一个男的。更令人大失所望(沈未明羞于承认,那男生很帅,还透露一丝微微的叛逆文艺气息)。訇然作响的震惊和失望后,沈未明心中逐渐被一种悲怆和恶毒的怨恨淹没。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宗教般的状态,但事实证明,击垮这种圣人般的宁静轻而易举,只需要一抹嫉妒之血的淡淡气息。

  沈未明越不注意,思维就越发着痒往后脑勺冲去。到了后面,剧场灯红烟绿,到了高潮,演员们在台上蒙着眼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跑来跑去,烟饼漫到高高的剧场上空,然后荡下来,往每个人鼻子里钻,沈未明目不转睛。然而什么也没看进去。

  高穹在抖腿。

  鲨鱼说:“你抖什么呢,有点礼貌。”

  他越抖,鲨鱼越来劲,越来劲,他抖得越如筛糠。其实一开始不是有意为之,仅仅太紧张了,不知道是替台上台词明显不熟的马路演员,还是替沈未明要看不看的那副样子。

  一阵剧烈的怅然若失那瞬间击溃了沈未明。

  在揣度和等待中,他甚至以为剧场里的黑暗要持续一辈子。矇昧到终焉,他和高穹好像会永远的在这个黑匣子里,面对舞台,永不相交却又灼灼地被彼此炙烤着。高穹在相隔一排的不远处,那个漆黑的角落,携着他的男伴。冰冷的一口井底,传来阵阵扑翅的声音,沈未明守着那口井,日复一日,仿若永恒:那扑翅声不刺耳,却无时无刻不掠过他心上像一片灰色的阴影。剧场里煎熬的时刻,渐渐竟然被沈未明咂出一种复杂的欢欣,让他颇为受用。

  就这样吧,在剧场里,一切都黑洞洞看不清楚,只有演员在舞台上流淌如白昼,但——台下,他和高穹像两座灯塔彼此观照,至少那一刻,他们明晰彼此的存在。无关道德回忆矛盾冲突,这些通通不存在了,无非就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实里却做不到。沈未明想,那你便这么看我吧,至少现在你在看我,我知道。

  戏结束得猝不及防,像一个浪偃旗息鼓而让冲浪者愕然,尤其,冲浪者们纷纷心不在焉。沈未明淹没在暗河一样的人群,合着叹息和鸟儿般的评论淌出剧场。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人群叠着人群,那么迫不及待要涌出去。沈未明不止一次扭头,四处观望,甚至为之抛弃骄矜的体面,但高穹二人的影子再觅不到了。到处都是人,唯独灯塔不再是灯塔。

  从卫生间出来,沈未明在洗手台前,把手蹭了又蹭,水哗啦啦地放着。身后排队的人在清嗓子。他慢慢洗了一会,才走出去,站在厕所门口,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手。每一个骨节、每一道指缝都仔细地擦了,但仔细观察,会发现这动作有些发狠的意味,明明那么轻,像做针线活,那手却不是手,像沈未明的宿敌。

  高穹说:“我去上个厕所。”

  鲨鱼挎着个很独特的扎染包,往楼梯边一站,“等你,快点。”

  从剧场出来,鲨鱼立刻喊饿。说知道一家极好吃的夜蹄花,嗦完再去空瓶子。高穹说:“现在我基本不去局了,吵。蹄花倒可以吃,待会说吧。”

  鲨鱼说怎么找也得陪他玩儿到十二点。十二点之后去干什么呢,高穹笑了一声,鲨鱼冲他眨眨眼睛。

  沈未明抬头,忽然有种在海上被穿透的感觉。心脏一缩,像被划了道口子,呼啦啦漏风。他“啊”了一声,可能也没说话吧,很多时候沈未明都这样,任由时间在他身上驰骋,直到时间把他推到一道避不可避的悬崖边上。

  高穹穿得随意,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口水在舌根发麻,他回忆起上次跟沈未明道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发了一通什么脾气,那时又把自己的骨气分付给什么去处,发誓除非沈未明跪在地上叼着自己的裤链子,否则死也别想让他回去找他。后来呢,麻痹一样的,也就忘了。

  这儿是个夏天了。高穹忍不住睃沈未明腕子上手镯似的表,感觉会跟他的骨头一起撞得叮叮当当。

  高穹说:“我想也知道,你会来看这个。你喜欢,是不是?”

  沈未明道:“什么?”

  “你喜欢这个。我知道。”高穹挠挠头,“但今天,嗯。今天我不是为了你来看的,是别人送了我一张票。”

  沈未明直直盯着他看,倒让高穹好不自在。竭力要潇洒,高穹一直很会搞做派,但现在都失灵了。沈未明把手上的纸巾慢慢叠成一小团,低了头,“哦。”

  高穹说:“走了?”

  “走了。”沈未明说,把纸团扔进垃圾桶。

  他说得倒不像假话。周围闹嚷嚷的,高穹知道,沈未明这一走,无异于把鱼往海里扔,要捞,再没有机会。他犹豫了几秒,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攥住他胳膊,“等着。”

  沈未明僵了一下,半天不回头。那句等,像把高穹整个人的强势都花光了,力道也只重那么一下,马上就颓然有收势。

  “等着。”高穹又说了一遍,这次轻轻的,融化在稠稠的空中,“你等我上个厕所再回来,有话跟你说。别走。”

  脱口,高穹心就静了。他等沈未明转头来,但等的不是他要说什么。

  沈未明动了动,半晌,把脸拨回来。高穹愣住了,手忙脚乱去捧他的脸,“哎,哎。你干嘛呢,怎么了?”

  沈未明往后搪他的手,但头却被扳回来了。挣扎相当徒劳,于是也放弃了。高穹慌张道:“怎么了?怎么了?”

  沈未明抽噎着:“我不知道,忽然就忍不住了。”他泪流满面,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落到腮下,一滴一滴往下掉。

  高穹说:“你别这样啊......这儿这么多人呢。”

  周围人纷纷侧目。高穹一把环着他,把他往厕所隔间里拖。“啪”一声,落了锁,高穹才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往沈未明脸上招呼。

  动作难免粗暴,高穹凑近了,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一通擦过。呼吸在彼此脸颊间摩擦,让两个人喉咙都不自觉发紧。沈未明扭过头,却又给掰回来,说:“我自己有,有纸。”

  高穹把纸团扔进马桶:“那你哭给谁看?逞什么能呢?”

  沈未明的哭止得很快。高穹擦过了,他也就停了。只是胸口还不断起伏着,时不时抽噎一下。抓着沈未明的手腕,高穹说:“你不是说不需要我么?我们一别两宽,各自承担。这不都是你说的话么?那你现在又在哭什么,给我哭丧呢?”

  沈未明说:“你也没必要把话说这么难听。”

  “我只是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高穹说,“你是什么意思?你这样不是在折磨自己,你这样他妈的是在折磨我!”

  沈未明抬头看着他,眼眶红肿,“我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想把自己搞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如果我可以选,我会到现在还跟你缠在一块分都分不开么,高穹,我也想不通。”

  高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把他手腕松开了,冷笑道:“那好,你选不了我来选。你好像忘了我也是个人,而不是你一个人过家家里的狗。你哭够了是吧?那我走了,自己保重。”

  话撂下,高穹就去开门锁。沈未明一言不发。高穹的心从热到冷,现在脆脆地开始裂开。门开了,他要出去,但还是不甘,心脏是紫色的,要渗出血。

  他转头,死盯着沈未明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沈未明。”

  沈未明大梦初醒般回头。高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之后我们再也别见面了,彼此都难受。”

  沈未明抿着嘴,怔怔不答。半晌,他说:“我饿了。咱们去吃个饭说吧。”

  “我有伴儿。”高穹拒绝,“我的问题,你要不要回答?”

  “我管你有没有伴儿。”沈未明的态度有点挑衅,“你跟我去吃饭,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对没错就这么拧巴。很多事情沈未明说不出来,不是他没有这种能力,是他被塑造出来的人格不允许让他有真切不加掩饰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