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那天，沈未明收拾好东西，室友推着行李箱去上课，他压根没收拾。放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从黑洞洞的教学楼上往下看，看见人如蚁粒一般，如点成线，从扇形的边界到一条窄而行进一致的黑色的河，向门口涌去。过一会，接到妈妈的电话，未明磨磨蹭蹭地下楼。车顺着马路停下去，到处都是人，未明漫无目的地在人流离走，最终看见妈妈，沈芙问他：“你不带点东西回去？”
沈未明摇摇头：“不用。”
发动机平稳启动。车载香氛有股刺鼻的薰衣草味，蒸腾在暖气里，像在鼻窦间刺来刺去。他不喜欢，觉得那像药水，于是给窗户开了条缝，让空气溜进来。但已经是冬天，太冷了，沈芙说：“把窗户关上。”
未明装作听不见。沈芙把窗户关上了。他眨眨眼。
这时他渐渐闻到一股烟草的味道，久远古老，像尼古丁发酵，或者竭力清理过而依旧顽强地掺在空调吹出的暖风里。高穹了太多烟，他很明白那是什么味道。但未明没说什么，坐在后排，看见窗外黑光向后蹿去，间或几点路灯涣散，在速度里并成一条亮线，延国道消逝于远方。
回家的第一晚，未明失眠。
盯着灯看，才发现天花板上灯里撞死了很多蚊虫，尸体浸在光里，淤积在灯罩上，成一团朦胧肮脏的黑色。今天是跨年，他十点就回房间了。别家灯火通明，听见不远处广场钟楼随倒计时摇摆的声音，那从人潮喷涌而在半空飘荡的欢呼，在风里荡来荡去。钟声摇摆，未明失眠到新一年的零点，恍惚间，耳边有倒数声，十、九，他转了个身，八、七，...忽然，天空打上烟花，穿过窗户在眼眶中炸裂，青红焰色，炽烈如游龙舞凤的异式烟火，未明麻木地看到最后一捧烟花消弭在楼外，噼里啪啦，最后一点火星消失了。
未明坐起来，走出房间，走到餐厅，睡前沈芙烧了半壶水，现在已经放凉了。时钟刚刚过十二点，他看了看，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穿过客厅的时候，余光忽然看见沈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心脏狂跳，几乎腿软了。未明不走了，站在原地，听见自己呼吸在房间里起伏，过了很久沈芙还是没有动，他说：“妈，你在这里干什么？”
沈芙说：“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沈未明说，“外面烟花放了一夜。”
沈芙转过头。她看了他一会，沈未明接受这种审视，或者对一件从没拆过包装但放在茶几上数年的玻璃工艺品进行破天荒的打量，但黑暗里她肯定是看不清的，沈芙收回视线：“你还在恨我吗？”
沈未明装傻：“恨你什么？”
沈芙好一会才说：“这样就好。你恨我没有关系，你知道吗？儿子，很久以后你会谢谢我的，谢谢我今天对你这么狠。当妈妈的没有一个不能下这种决心，哪怕下这种决心比剜掉我自己的肉还要痛。”
沈未明肩膀轻轻颤抖起来。过了一会，脚步声慢慢向他凑近，接着一只手，软而服帖，落在肩上，接着一个怀抱、沈芙抱住他，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不能让你把自己毁了，你的前程，那些东西你还要不要？有些人做这些事情是无所谓的，他们可以随便拿这些事来消遣、开玩笑，或者说前程对他们来说都可有可无，明明你知不知道，妈妈的命就在你身上，你如果出什么事我也不会想活——你不一样，我们一家就靠着你，出什么岔子所有人都会怪我，看我的笑话，你懂不懂？你想通没有？”
未明不说话，捏紧了拳头。沈芙的手划过他耳侧，捋过他柔顺的鬓角，安抚一般，擦过哪里，未明便难以抑制地肌肉收紧。沈芙感受到未明抖动的频率，甚至规律着，但未明竭力压制着，她以为未明哭了，心中酸楚难耐，忍不住落下泪来，抱紧他，“对不起，对不起。”
未明不点头亦不表示，无声地笑了半天，直到沈芙松开他，脸颊到嘴角的弧度残留依然清晰可见，但太暗了，沈芙没有看见。
未明清清嗓子，“妈，我去睡觉了。”
“晚安。”
未明走进屋，把门反锁。他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很像一个指引。他爬上窗边高台，盯着空中的风涡看了半天，直到风扑面而来的时候，才有一种活的感觉。沈未明猛地清醒过来，他在不久前解离了，从沈芙抱住他，到现在，站在几乎要掉下去的台子上，连拖鞋都没有穿，看向远方，很多漆黑的窗口像无数眼睛，一直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也没有意识。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沈未明心脏狂跳，从发现自己意识脱离肉身到再回归的时候就开始打嗝，来不及反应，他马上从窗户上下来，喊，“怎么了？”
沈芙在门外说：“明天初一，妈妈带你吃顿饭。顺便介绍个叔叔给你认识。”
未明又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沈芙半天没听见动静，又敲了下门，“睡了吗？”
未明揉揉眼睛，“睡了。”
“明天再说吧，好好睡觉。”沈芙的声音穿过门有点听不清，“新年快乐，明明。”
“新年快乐。”
未明在床上呆坐了半天，一跃而起。打开柜子，从最底下拖出一个行李箱，从衣架上把衣服一排抱出来扔在床上，接着极为缓慢、精细地，点数数量，分类，挑选着放进箱子里。直到把箱子装满，拉链闭合，他把箱子放回柜子，躺在床上，静静数到三万多只棉羊的时候，天色发白了。
作者有话说：
有时间修下前面的文，现在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