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亮的房间里,墨玉大理石地面倒映着水晶吊灯的光芒。
地板中央摆着一架做工奢华的白色皮椅,上面靠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年纪的男人。
他背对着身后的阿波罗,手臂随意地搭在皮椅的金属扶手上,食指上戴着一枚碧绿的指环,指尖一下下地轻敲着。
“查到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只是平常的询问语气,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
阿波罗:“那个地下反叛组织名为‘烽火’,的确与蛾摩拉的人类有勾结,蛾摩拉之前的几起暴.乱都与他们有关。但据我的追查,他们此前一直在边境活动,笼络流民以壮大自身势力,最近出现在都城的原因,尚未查明。”
男人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们总据点的位置,查到了吗?”
阿波罗摇摇头:“没有,但我们查到了他们的头领,真名不知,只知道代号叫‘铁狮’,过程并没有费多大力气。”
男人沉吟片刻,轻笑道:“他很狂妄。”
阿波罗道:“是,不只反叛组织的成员,许多人类平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从前的叛乱组织,都想尽办法隐藏自己的头领,他却故意让自己声名远扬,似乎咬定了我们抓不到他。这不仅是挑衅,也是在人群中立威。”
阿波罗:“我们抓获了他们的一名成员,但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扫描仪从那个人类脑中检测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男人静默一会儿,这次的声音冷了许多:“让技术部尽快查明原因。”
“是。”
“路峰有消息了吗?”
阿波罗:“还没有,蛾摩拉的人将他藏起来了。”
男人叹惋道:“他也曾是我的一员爱将,那枚日曜勋章,是我亲自为他佩戴上去的。但只要是人类,就会背叛,而我最恨背叛。”
阿波罗谛听着,神色肃然而恭敬。
“阿波罗。”男人忽然叫他的名字。
阿波罗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克莱德说,你放走了两个叛贼,为了去救一个人类。”
“是。”
阿波罗面色冷静如常,并未表现出任何慌乱。
这是他早已预料到的事,故意让他渎职,失去元帅的信任,这就是克莱德绑架路渝的目的。
“上次刺杀路峰,你也带了那个人类去,那次你失败了。”
“是。”
“我很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类。”
阿波罗道:“他救过我。”
对方并不责备,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语气玩味:“你是索多玛最强大的武器,我想在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一个弱小的人类来搭救。”
这次阿波罗沉默了。
一声叹息在散落在空气里。
“阿波罗,这么多年,我从未启用过‘天枢’,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波罗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暗,没有说话。
“你们是在我手中诞生的孩子,自始至终与我站在同一战线,我从不怀疑你们的忠诚。人类软弱、愚蠢、生命短暂如蜉蝣,终有一天会消亡,而我们强大、智慧、永生,我们将永垂不朽。”
男人将皮椅转了过来,那是一张称得上温柔和善的面庞。线条柔滑,眼瞳是夕晖般的浅金色,目光流动间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望着阿波罗,眼底漾着温和的笑意:“你是我亲手创造的神,我们将为世界带来永恒的光明。你不会背叛我,对吗?”
阿波罗默然肃立。
半晌,他将手掌置于左胸,躬身道:“是,我将永远效忠于您。”
... ...
一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路渝就蹭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他扑到阿波罗跟前,惶急地问:“怎么样?你有没有受罚?”
阿波罗神色如常:“领了四十军鞭。”
路渝的脸白了白。
四十军鞭...如果是一个人类,那已经被打成一滩烂泥了。
他轻声问:“你是上将,也要受这么重的惩罚吗?”
阿波罗摇摇头:“这已经是很轻的处罚。我放走的是两名一级重犯,如果是人类军官,足以被处以死刑。”
路渝抓住他:“那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阿波罗:“我不需要上药,身体会自行修复。”
路渝愣了下。他一时愧疚又焦急,竟然忘了药物对机器人是没用的。
阿波罗褪下外衣,放在脏衣篓里,径直朝浴室走去。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原本光滑优美如雕塑的后背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糟烂如破草席。
路渝望着那血淋淋的背影,像是被谁猛地一拳打在了肚子上,痛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胸口像是喘不上气般难受。
冲洗完伤口出来,阿波罗已经换上了浴袍。纯黑色布料被浸出更深的不规则色块儿,看不出是水痕还是血痕。
路渝还在客厅里站着,像没回过神来似的。
阿波罗望着他:“小渝,我要休眠了。”
路渝呆了呆,反应过来阿波罗是要进入休眠状态来快速恢复伤口,忙道:“好,我先出去一会儿。”
他以为阿波罗是让自己离开,毕竟休眠状态是一个机器人最脆弱的时候。甚至前两次休眠,他都试图杀了他。
可阿波罗拉住他,眉眼深深:“小渝,陪着我,我很害怕。”
路渝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怎么了?”
有什么事情能让阿波罗害怕?
“元帅知道了你的存在,这让我很害怕。”
尽管萨维特目前并未追究此事,但阿波罗依旧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路渝问:“元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阿波罗说:“他很强大,比所有人都要强大。他是我的创生者,如果他要对你怎样,我很可能保护不了你。”
路渝想了想:“你为什么一定要听命于萨维特?”
阿波罗说:“我不知道。自我生来便是如此。”
不得违反创造者的任何命令,这是刻在所有高级机器人初始程序里的铁律,可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
“如果你违背他的命令...会怎样?”路渝试探地问。
长久的相处下,他能感觉到阿波罗并不算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但他为什么非得助纣为虐?如果他能够放弃听命于萨维特,甚至加入他们的阵营...
路渝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去想让一个机器人加入人类阵营?
还未来得及细思,就听阿波罗语气坚定地说:“我不会违背元帅的命令。”
于是这一丝荒谬的想法立刻消散了。
他和阿波罗,人类和机器人,永远都是敌人。
路渝在心里想着,莫名有些难过。
阿波罗将他牵到卧室,身体平直地躺下。
过程中,他始终握着路渝的手,好像生怕一松手他就不见了似的。
“很疼吧。”路渝忽然道。
虽然伤口会恢复如初,但总还是会疼的。
甚至,高级机器人因为拥有比人类更灵敏的体感,他们所感受到的疼痛会放大数倍。
“嗯。”阿波罗说。
路渝没料到他会这样答。
从前在岚翎村,母亲有时候不小心拿菜刀切到了手指,年幼的他抱着母亲流血的手指哇哇大哭,但母亲总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不疼的,不疼的。
可阿波罗不会说谎,他感受到疼,就只会说疼。
这时路渝想起来,其实阿波罗从没有欺骗过他。只是从一开始,他就误解了阿波罗的意思,错将敌人当成了朋友。
阿波罗躺在床上,眸光认真地看着他:“亲一亲,就不疼了。”
路渝先是呆愣片刻,接着脸轰地发烫:“你怎么...”
“你说的。”阿波罗道。
路渝抓住话头:“那我也说过,你不能亲。”
阿波罗点点头:“你只说过,我不能亲你。那么,你可以亲我。”
路渝看着那张丝毫不害臊的脸,被他的逻辑堵得哑口无言。
“...但是...”
“小渝,我很疼。”
路渝彻底被他打败了。
他一想到阿波罗是为了自己才受的伤,就无法拒绝他这一点小要求。反正这个机器人也不知道亲吻是什么意思,多半只是好奇而已。
“...好吧...那只能亲一下。”
“好。”阿波罗望着他,那执着的眼里竟然藏着些期待。
路渝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机器人越来越像个人了。
他俯下.身,在阿波罗从背后蔓延到锁骨处的伤口旁,浅浅地啄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离开了。
但阿波罗似乎很满足,目光柔和地凝望着他:“小渝,答应我不要离开。”
路渝心口一颤,被他看得目光四处逃窜,声音发虚:“嗯,我不离开。”
阿波罗闭上眼睛,进入休眠。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路渝小心翼翼地将他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手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卧室。
他从阿波罗脱下来的外套中翻找出通行证,揣进怀里,悄声出了门。
门锁咔哒合上的那一刻,阿波罗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窗帘洒进空落落的卧室里,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
他望着虚空,不知在对谁说话,声音很落寞,像得到糖果又被抛弃的孩童。
“你还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