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在春日的和风中穿行,越过峨峨高山,辽辽湖海,抵达一片苍翠的山野。
路渝恍然想起,上一次阿波罗带他坐上直升机,是飞离这个他以为从小到大困住自己的故乡,带他去看海。
那时他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以为阿波罗和他的名字一样,带给他的是自由与光明。却不曾想,他带来的只有黑暗与毁灭。
落了地,路渝惊讶地发现岚翎村并非是他想象中尸骸遍野,反倒像是经过了精心修整,已经半点儿看不出曾经历过一场血战了。
绿茸茸的草地上,整齐地立着一座座光滑的石碑,这里看上去仿佛是索多玛城里黑牌人类才有的公墓。
路渝喃喃道:“这是...”
“岚翎村的殉难者,我将他们埋葬了。”阿波罗答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牵住路渝的手,把他带到一座墓碑前。路渝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走,一时间竟忘了去挣开。
阿波罗的声音有些艰涩:“你的母亲,她在这里。”
路渝呆呆地注视着石碑,心里仿佛空落落的,又乱得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重复地问:“她在...这里?”
阿波罗说:“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没有刻碑文。”
路渝还是愣愣的,他的脸上看不出悲伤,只是一片茫然,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已经被深埋在地下,融化在了泥土里似的。
这大概归因于他并未亲眼见证母亲最后的死亡过程,对他而言,她似乎只是暂时远去了。
风无声地拂过鬓发,过了很久,他仿佛才回过神来:“卡米莉亚,她叫卡米莉亚。”
阿波罗点点头:“我会让人刻上她的名字。”
路渝忽然蹲下来,急急忙忙地在草丛里四处乱摸。
阿波罗也矮下身问:“小渝,你在找什么?”
可路渝仿佛没听见一样,从拾起一块形状尖利的石子儿,试图在在墓碑上刻字。
他用力地攥着石子儿往下凿,但石碑质地坚硬,拼尽全力也只是留下了几道乱糟糟的划痕,反倒把自己的手又磨出几道小口子。
阿波罗立刻夺过他手里的石子儿,制住试图重新找石头的他,急声道:“小渝,小渝?我会找工匠来刻的,你别动了,你在流血。”
见路渝挣扎的动作渐渐在怀里弱下去,阿波罗才握住他又添新伤的手,心疼地舔舐伤口上的小血珠。所幸这些小口子都不深,没多久就不流血了。
“有花吗?”路渝忽然问。他此时终于看向了阿波罗的眼睛,只是瞳孔仍然没有焦距。
阿波罗:“什么?”
“山茶花。”路渝说,“她喜欢山茶花。”
不等阿波罗回答,他就蹭起身,走向远处未经修葺的茂密草丛,弯下腰,在里面仔细搜寻起来。
过去,每到山茶花开放之时,他都会给母亲采来满满一把山茶花。母亲喜欢这种花,鲜艳、热烈,如一捧蓬勃的火焰,就像她本身。
但现在已是五月,早过了山茶花的花期。茵茵绿草中开遍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可就是找不到一朵山茶。
路渝跌坐在花丛里,突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那双小鹿般圆润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好像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被流放到这个温暖的春日里,孤独又绝望地坐在花海中颤抖哭泣。
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身上,把本就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阿波罗有一种几近恐慌的错觉,好像他下一刻就要在光里碎掉,消融在这个春天里似的。
他手忙脚乱地把路渝抱在怀里,声音慌张失措:“怎么了?小渝?”
路渝在他肩膀上抽噎,词不成句:“...没有花了...我找不到...我找不到花了...没有了...”
阿波罗轻拍着他的背,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把怀中的人碰碎了似的,柔声安抚道:“城中的温室里培育有山茶花,我带你去买,好不好?”
“...城里的,妈妈不喜欢...她不喜欢那里...”路渝在他怀中颤抖得愈发剧烈,不成声调的泣音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阿波罗一愣。
是的,她不喜欢。
他想起来,在他要带路渝走时,卡米莉亚曾试图杀掉路渝。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位人类母亲的用意。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这个世界。同样,路渝也不喜欢这个世界,更不喜欢他。
阿波罗把路渝抱得更紧,好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骨骼中。他埋下头,在路渝耳边低低地说:“对不起,小渝,对不起。”
春光明媚,他们在斑斓的花海里紧紧相拥。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对耳鬓厮磨的恋人,而非隔着血海深仇的宿敌。
阿波罗不知道路渝究竟在他怀中哭了多久,只觉得滴落在脖颈处的眼泪好似滚烫的岩浆,烧得他胸口仿佛撕裂般的疼痛。
路渝哭得眼尾通红,手脚冰凉地在他怀中发着抖,好像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
阿波罗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路渝分明靠在他怀中,他却感觉他仍处于这个怀抱之外,好像自己永远无法真正拥住他。
抓不住的不安在心口弥漫,阿波罗感受着人类柔软温润的躯体,向来掌控全局的他头一次觉得心头发慌。
“你能放开我吗?”路渝忽然开口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阿波罗静默半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他看见路渝很缓慢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卡米莉亚的墓前,好像很疲倦似的,坐下来倚靠着冰冷坚硬的石碑。
他宁愿靠着石碑,也不愿靠在自己怀里。阿波罗失落地想着。
他站在远处望着,原以为路渝会对着石碑说些什么,但他只是静静地靠在石碑上,既不说话,也不再哭泣,好像被抽走了灵魂似的,孤寂地呆坐在那里。
阿波罗再走过去时,发现路渝又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靠着石碑睡着了。
他弯下身,放轻动作把人抱了起来。
... ...
微咸的海风撩过鼻尖,路渝被阵阵舒缓的涛声唤醒。
夕阳如火,将海面照耀成流动的赤金色,几只白色海鸥从云霞中飞掠而过,使这里看起来像一个未经侵扰的桃源。
好半天,路渝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这是阿波罗曾经带他来过的海滩。
他问:“怎么来了这里?”
“你不喜欢?”阿波罗顿了下,“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这里。”
他以为来这里,路渝会开心一些。
路渝没有说话。
同一片海滩,同样美丽柔软的黄昏,可他却不是从前那个他了。
良久,他才淡淡地说:“是啊,我以前很喜欢。可是阿波罗,如果可以,我宁愿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阿波罗低垂着眼,如鲠在喉。
路渝没再说什么,站起身,独自沿着海岸线走着。
他的背影瘦削得如同一张薄纸,似乎海风再猛烈些就能把他吹散。
阿波罗远远跟在后面,望着他萧索的背影,脑海里却是路渝拉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带他去踩浪花的模样。
路渝原本是森林里一只欢脱的小鹿,他属于森林,属于旷野,属于每一片自由的天空。可他毁掉了他的森林,把他带到钢筋水泥铸成的囚牢里,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铁索缠住了他的鹿角,战火灼伤了他的眼睛,他不再朝他欢笑,只会用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说,我恨你,我恨你。
阿波罗难过地想,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他明明想要保护好这只小鹿,可为何还是让他遍体鳞伤?
这时,他看见什么东西从路渝身上掉了下来,被海风吹得在沙滩上滚了几滚。
“小渝。”
阿波罗唤了声,可或许是风声太大,路渝没有听见。
于是他走上前,将它拾起,发现是一片被展开的烟盒纸,上面字迹模糊地写着一首诗。
“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猛关上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折断我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就像用手。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
阿波罗伫立在金色的云霞下,望着那首诗,久久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