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渝整个身体瞬间僵直,迈出去的半只脚既无法前进,也不敢收回,就这么被钉在原地。
靴子踩踏枯枝落叶的声音渐渐逼近,犹如一声声丧钟,清晰无比地扩散在黑夜里。
“你都听到了。”士兵语气里满是遗憾。
路渝不敢回头,因为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已经抵住了后脑。
他只能声音发抖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索多玛人都应该下地狱!”
士兵发出一声嗤笑:“如果我是你,现在会抓紧时间发表遗言,而不是问敌人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
“你今天那些话,只是想从我口中套出情报?”
“任何细节都有可能决定战局的成败。”士兵在他耳边说,“比如你来找我之前,哪怕想一想其他人和你自己的安全问题,叫醒任何一个人,现在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杀了我...你没办法向他们解释。”
“这有什么。你平时那么喜欢救人,救了那么多索多玛的贱种回去,这次为了救我,不幸被潜伏的敌人打中,还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吗?”
路渝心跳得越来越快,血液却似冻结了一般,彻骨的冰寒漫上四肢百骸。
“你骗不过阿波罗。”
路渝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是怎么脱口而出的,事实上,这话根本没有任何依据。
“你以为,没有万全的准备,我怎么会杀你呢?”士兵说,“我们甚至发明了与索多玛军用枪支通用的特制子弹,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你说,当阿波罗在地上发现了敌方的弹壳,还会怀疑吗?”
“他会。”路渝不知哪儿来一股底气。
对方冷笑道:“就算他非要把弹壳送回去检测口径,等他查出真相,我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事情再无回转余地了,路渝绝望地想着。
不要轻信任何人,这条在此地活下去的铁律,他转瞬就又忘记了。
这次,他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好了,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你恨这一切吗?”路渝轻声问。
“我恨你们所有人。”
“我是说,除了人以外的事,战争、死亡、欺骗、背叛,这些事情。”
“等所有索多玛的贱种都死光,战争就停止了。”
路渝没再问下去了。
他闭上了眼睛,几乎能想象出那黑洞洞的枪口,坚硬、肃杀,带着一种死沉沉的冰凉,抵在他毫无防护的脑袋上。
“砰——”
扳机扣下。
身体缓缓软塌下去。
旋转的树木,飞扬的落叶尘土,边缘泛黄的枯草,最后是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星星在天幕上泛着淡黄色微光。
这里的天空和家乡的天空是同一片吗?
这是士兵意识消散前的最后想法。
一颗子弹从他左侧太阳穴贯入,横穿而出,淡红色的血雾在空中迸发开。
路渝猛地转过头。
阿波罗收回手枪,他军装笔挺,一身银辉,踏着微凉的月色朝他走来。
他拿出一张洁白的手帕,动作轻柔地为路渝擦拭掉喷溅到脸上的血滴。
路渝呆愣愣地直到他擦完,才回过神来问:“你什么时候识破他的?”
“第一次战斗溃败时。”
“那为什么到现在才...”
“我需要他将这次行动的假情报传递出去。”
路渝的心沉入冰寒的湖底。
他恍然想明白,当时阿波罗为什么不对他解释丢掉装甲车后怎么回去了。
他早就知道那个士兵在留心这边的动静,所以没有将后来的计划说出口。
这是索多玛最强大的机器人军官,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如一台时刻都在进行精密运算的仪器,根本没有弱点,根本不可战胜。
他到底怎样才能打败他,为岚翎村的亡魂报仇?
一种比方才更深重、更巨大的绝望将他淹没。他在战场上,每一天都在与死亡擦肩,而复仇之日却遥遥无期。
无意识间,眼中竟流下两行泪水。
“对不起,我来晚了。”阿波罗慌忙地伸出手,想要去擦他的眼泪。
路渝偏头躲开他的触碰,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
阿波罗的手僵硬地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没事了,你已经安全了。”
一到安慰人的时候,他那些半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词汇总是显得十分匮乏,于是只能不停地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我不是因为害怕才哭。”路渝红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那你...为什么哭?”
“因为你不会哭。”
... ...
翌日,队伍调转方向,径直向西南方的敌军总指挥部行进。
至于那个士兵,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仿佛从一开始队伍里就不存在这个人一样。从小到大,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突然消失,也习惯了不去探究缘由。
根据密报,敌人的前线总指挥部隐藏在郊外的一片密林深处。那里未经开发,地貌复杂,不适合大规模的地面作战,因此非常容易被人忽略,是个极好的隐匿地点。而两日后的晚上,会有一辆运送食物的卡车进入指挥部。
一行人跋山涉水,昼伏夜行,于第二天的傍晚到达指挥部外围五公里内,蛰伏下来。
天色越来越暗,一辆重型卡车终于摇摇晃晃地进入了视野。
阿波罗用消音枪迅速击毙车内的两个人,将尸体拖下来扔进树丛里。他坐上了驾驶座,让路渝坐在副驾驶上,其余三人则藏在车厢的篷布下。
卡车在距指挥部三公里的树林里停下。
路渝怎么也没想到,敌军的前线总指挥部竟然在一座山洞里。
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整个山体都被茂密的植被覆盖,要是从顶上俯瞰,完全看不出改造过的痕迹。而山体东侧,地面下凹,被挖出一个深入内部的洞口,其大小能容一辆大型卡车通过。
外面由三层警戒兵重重守卫,将洞穴围得密不透风。最外层的警戒兵与中层相隔距离较远,两人一组,在距山洞两公里范围内巡逻。
阿波罗命三名士兵潜伏在灌木丛中,待外层警戒兵走进,他们便如猎豹般从背后暴起发难,捂住对方的嘴,将氰化钠针剂刺入敌人的咽喉。
那两个警戒兵甚至来不及鸣枪,便像被抽掉骨头般软软滑倒在地上,抽搐片刻就断了气。
使用氰化钠针剂的最大好处就是不会产生血迹弄脏衣服,在执行特殊任务时,这种方法往往能够提供极大的便利。
他们依次解决掉三组警戒兵,将尸体拖到隐蔽处。
在抵达前一天,所有人就换好了提前准备的敌方军服。此时,两个人伪装成警戒兵驻守在最外层,由于每组警戒兵相隔距离较远,敌人一时半会儿很难发现他们。
阿波罗带着路渝和剩下一人上了卡车,朝里开去。
关卡处的士兵看过通行证就放了行,卡车进入山洞内,路渝才发现里面大有乾坤。
山洞里一共有三层,底层为停放车辆和堆放弹药、生活物资的仓库,中层为会议室和军官寝室,最上层是士兵寝室。
停了车,一个炊事兵走过来和他们一起卸货。
“201室。”炊事兵在靠近阿波罗时低声道。
阿波罗同他交换一个眼神。
路渝明白了,这就是那个给他们传递密报的内应。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炊事兵,但在间谍战中,越不起眼,越容易隐藏。
卸完货物,阿波罗和路渝端着餐盘上了二楼,剩下一个士兵则藏在一楼仓库里。
201会议室房门紧闭,没有窗户,只从排气孔里透出隐约的黄色灯光。
“高层军官很可能认得我的脸,我需要你进去送饭,看看里面有没有一个戴面具的人,除此之外,不要轻举妄动,明白了吗?”阿波罗在路渝耳边低声叮嘱。
路渝点头。
阿波罗看着他紧张得有些发白的脸,将他的帽檐往下压了压:“别怕,我就在外面。”
路渝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谁?”
“报告长官,送饭!”
门开了。
会议桌旁围坐着三位军官,还有一个普通士兵打扮的人,他只有一只右臂,左边袖管里空荡荡的。
路渝心神一紧。
那个士兵脸上,正戴着半张铁质面具!
面具遮盖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色的眼睛和下半张脸粗粝的黄褐色皮肤。一部分烧伤后形成的瘢痕从面具下延伸出来,像扭曲的蛇盘虬在他脸上。
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周身却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威压,让人看一眼便喘不过气。
路渝稳住呼吸,将铝制餐盒依次摆放到几个军官跟前。
一位年轻军官揭开盖子,忽然把叉子在桌上一撂。
脆响声敲得路渝猛地一惊。
正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端倪,就听他嚷道:“怎么又是土豆?不是送了紫甘蓝来吗?”
“报告长官,新鲜蔬果今晚刚到,还没来得及清点。”路渝毕恭毕敬地答道。
“听着,宝贝,明天早上,我要吃到紫甘蓝沙拉。”
“没问题,长官。”
他松了口气,把最后一份饭在那个戴面具的士兵跟前放下。
正要离开,手腕忽然被一只结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
路渝骤然抬头。
只见那面具后的深褐色眼瞳如鹰眸一般,射出锐利的冷光,死死地盯住他。